李犁:急遽速朽的时代诗人何为——辨析当下诗歌写作现象

《诗刊》2020第11期     2020-12-13
摘要: 用心、用功并耐烦是当下诗人要坚守的三种品质,它们互相映照又互相渗透,是因果也是递进,更是诗人要修炼的内功。有了它们的驱动,诗人才能唤醒生命意识,不断打破诗歌写作桎梏,建立新的更现代更耀眼的秩序和诗歌美学原则,催生并创造出既先锋有理想又有生命质感更有深度美感的的诗歌文本,并以此抗击当下浮躁、急遽、多变、速朽的写作流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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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已逾百年,当下诗坛是最繁荣或者说最热闹的时期,写诗者和作品都是最多的。有人说数量多但优秀的少,这值得商榷,因为现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的诗,都强于被称作文艺复兴时期的八十代的很多作品。还有人说现在的诗歌太乱,没有规则,没有主导,而且变化太快,眼花缭乱,越来越不像诗,令人担忧气愤。我个人觉得这也很正常,这也是整个文化甚至社会的一种状态,中心在消失,多元化的互融与互联在兴起并蔓延,这不是我们现在政府倡导的区块链嘛!不管怎么变化,有个事实不得不承认,就是口语和叙事将成为诗歌写作的重要方式,你只能净化和丰富它,但屏蔽不了它。还有就是世界性和现代性会成为我们诗歌写作的必然性。前者是具体写作方式,后者是主体意识,怎么把它们有益的结合到一起,将是诗人们思考和探索的课题。

 

写诗更像围棋,看似自由,但其中也有规则。这个规则神妙且严苛,让你不能太任性,否则就满盘皆输。下面我谈谈当下这个急遽甚至速朽的写作状况中,诗人要坚守与创新的规则,不新奇,但被忽视和漠视了。本文属于重新确认和呼唤。
 

用心:呼唤真挚的诗歌美学

 
这是强调写诗要用心,用心则必真。这是指诗人写作的态度,它有两层意思,一是要上心,端正而认真,要把写诗当做生命中的大事、幸福的事,而不是胡诌八扯,投机取巧。二是要恢复诗学的基本也是根本规则,就是有感而发。这本来是常识,在当下的诗坛却成为一种奢侈的品质。诗人有了感,等于女人怀了孕,有话要说,就能脱口而出,而且自然而然,气韵生动。没有感情冲击,或者感情的冲击不够,你就得冥思苦想,像便秘一样。对专业诗人来说,发不是问题,发是技术,有感是古人说的“兴”,是冲动,是激情,是源头和内功。具体就是狂喜或大悲、大愤怒。诗人情感激烈的时候是不需要技术的,而且狂奔和决堤的情感会自动刮带出金句,会让高级的技术自动生成。比如一位诗人写离开故乡的感觉,说:每一次离开故乡,我都倒退着走。看似灵光一闪,其实是感情被刺激后的自然显现,而且是瞬间爆发,是偶的,但集中了生命的全部体验,不仅感人,更让心疼痛。这也启示诗人不要轻易动笔,更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一定要写你想写的,不论是哭是笑,是爱是恨,是悲苦还是无聊,不写出来,你就难受,就坐卧不安。里尔克就说过写诗最佳状态就是:这个时候你不写诗就要死,就不想活。这样的状态,写出的东西一定是最真的,也一定是原创的,独一无二的非复制品。所以我们磨炼技术,不如哺育情感,不如滋养“兴”,点燃写作的冲动,冲动就是灵感。这样的写作就是让心灵像烧红的铁投到冷水里,那冒出的丝丝烟缕和兹兹声响就是生命疼痛时发出的声音,有着真切的灼烈感,而非隔靴挠痒的无病呻吟。这样的诗就是淬火的铁,真实纯粹坚硬有力。

  

本来真实是诗歌也是做人的基本常识,但是后来却被诗人给弄丢了,而且诗人名气越大诗歌越空洞。而在一些低调但有实力的诗人作品里,却常常感受到快刃剔骨般的真实和直接。这说明前者写诗不用心开始耍了,后者不仅用心而且刻心铭骨。譬如何三坡有一首《姐姐》:“那个生养了5个孩子,总被姐夫打倒/又爬起来的人/是我的姐姐……//那个像一株茅草/一阵风就吹倒在田里的人/是我的姐姐/生病了,在医院门外站一会/她就回了家”诗很结实,但有种揭皮一样真切的疼痛,一个朴实善良又自我牺牲的姐姐形象跃然眼前,让人感到命运像巨大的网笼罩过来。而且在写作上用的是减法,就是去技术、去修辞、去浮华,让文字与心灵零距离,让真实裸现。与此真核相同的,还有慕白写给母亲的《国难日》:“母亲,公元2015年9月27日/你走了/从此,我把这个日子定为/我的国难日”。直接把母亲的去世日看成了自己的国难日,看似简单,但情感没激烈到极致的程度,就没力量捅破这两个意象间的这层窗户纸。诗虽小,但境界大,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慕白在虚假、无根、拧巴的世界里,通过写诗重返大地并让人性复位。两首诗真,但情感有点泥泞,我们再选一首轻松的诗,愉悦一下心情。刘福君有首写给妻子的诗:“有一年/你咬了我一口/我刚要发火/突然想到你是属狗的/我原谅了你……可我后怕又幸福/你那一天要是一口/把我吃了/我永远永远/见不到你了/后来的后来/你也常常‘咬’我/只是比吻还轻”。诗有点小品的味道,先抛出一个包袱,吸引大家,然后一抖,让读者眼前一亮,有一种找到谜底的感觉,捧腹后情感为之镀亮并被幸福爆满。诗歌在这不只是一种文本,而是一种实用性的欢乐剂和和谐剂。这也说明写诗如做人,只有真,才能让人信任,继而打动人,感动天地。

  

同时,真诚使诗歌有了侠骨柔肠,柔肠就是悲悯,如前面这几首诗。侠骨是诗歌的肝胆,即正义感。它让诗人不仅把深情和热泪无私地献给美好的人和事,也把思考和批判对准那些生活中不和谐不合理不光明的事物,力求通过对这些事物的反思追问,找到重新走向光明和人性的方法和道路,从而一扫软绵绵油腻腻的诗风。如衣米一的《疯女人》:“她扒在垃圾桶上/这个疯女人。在榆亚路纸醉金迷的路边/像一粒尘埃//一粒有血有肉的尘埃,一粒知道饥饿的尘埃/在垃圾桶里,奋力地翻找她的/晚餐//在南方或者北方,在某个大家族或者小院落/多年前,她的降生,应该也像一颗星/照亮和惊喜过一些人”。这让灵魂战栗的诗中,鼓荡的是诗人无限的仁慈心和愤懑。这是诗人的良知,也是诗歌应该具备但已经匮乏的素质和品质。我不分析这首诗的具体内容,我只想说诗歌之真,而且诗人在用诗歌对世界发言,用诗歌拷问和关怀我们的生存状态和质量。诗炽热又冷静,像烧红的铁又在水里淬炼,最后成了剑,成了子弹。

  

这也说明真诚能深化思想,而诗歌只有抵达了思想,诗才有骨骼,有心脏。好的诗歌能从真实中抠出真理,把存在引向到哲学,让诗歌有了形而上的解谜功能。比如陆健在他的长诗《美轮美奂小诗人之歌》中用理性为现实号脉,其中一首《高悬之剑》是对重塑信仰的呼唤,认为一个人没有信仰就失去了人生,一个国家失去了信仰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其后果就是:“信仰倒地,道德狼藉/即使天才创造出崭新的文体/所有锦绣文章也只能是病句”。这是用理性来统摄纷繁的世界,也是用形象来化解抽象的认知。诗歌在这里是一剂药,更是一柄剑,它们一起为时代放血、消炎,让社会重回理性和道德。还有宋心海有首《神》:“把身体里的神/请出来/让他们/看看这个世界/说不定/会从此饶恕我”。诗的成因是自省,也就是审视反思自己,诗不是谴责这个社会,是感到了原罪,内心的时时不安。诗的意旨依然是在犀利和沉痛的背后是诗人拯救精神和救赎意识。但成诗方式与前一首相比,陆健是思考和推理,宋心海是感性自溢,用的是隐喻。

  

真情的核心是爱,因为爱,诗人疼痛和愤怒,同样因为爱诗人也幸福并温暖。而当下诗歌最需要的就是温暖,而且是大温暖。这让我想到大解的一首小诗《玻璃》“对面楼上  一个女孩在擦玻璃/居住多年了 我从没发现这座楼里/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 我感到吃惊/我恍惚记得  有一个小丫头/每晚坐在台灯前写作业……/现在她突然长大  出现在晨光里……/她擦得那么认真  专注/不留一点瑕疵  她把玻璃擦成了水晶……/整个早晨  我在窗前注视着她/见她一边擦拭  一边微笑/最后她拉开了窗子/让阳光直接照在脸上/我看见她的脸  闪着光泽/有着玻璃的成分”。这是一首有光照的诗,即使是严冬,读着它,也会有暖流在血管里流淌。将诗还原给生活,就是一个长大了的女孩在擦玻璃。这个常见的场景很多人忽视并且漠视了。但诗人却把它给诗化了。而且情感那么饱满,节奏那么紧凑,似乎一波一波的热浪打来。虽然只是瞬间,但足够暖阳进入心里,热爱也已经蔓延,甚至整个世界被制纯变得温暖又柔软。

  

所以从本质上说,诗歌就是生命生长出的新生命,而生命是有深度的,也是动荡又有活力的。所以谁用诗歌真实地承接或者表现这些生命本体生发出来的种种感觉,谁的诗就切中了诗道,就有了力量,而且是恰好又本然。

  

因此,诗歌不要再四处出击,以搞怪为创造。诗该往回回了,这不是复辟,是回归。回到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的诗歌源头上来。像上面举例这几首诗,一律地指向了真,也生发于真,更不忸怩作态,让写诗归还于说话,说心窝子里的话,而且情真意切,朴实直接。这就是真挚,就是人品,应了王国维说的,有境界的诗都是写真感情真景物。

  

我强调真挚,因为当下诗坛虚情假意又相互复制的赝品太多了。医治或阻击诗歌虚假的流行病,必须重提真挚,必须呼唤和确立真挚的诗歌美学。有真挚,诗就鲜活,有冲劲和生命力。生活中我们都喜欢真诚的人,写诗为什么偏偏要花里胡哨弄虚作假呢?真挚比技巧更重要,真挚不仅是品格,更是美学特质。即洗去铅华,呈现本我,真实自由,朴素简单。这也符合《周易》所言“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用功:创新为宗旨,让诗有吃惊感

 

要用功,要把诗写得灵奇,让人有吃惊感,甚至是大吃一惊,这就是创新,更是先锋的基础。但先锋和技术创新的前提和核心依然是真诚。老庞德就说技术考验真诚,也就是说,只有真心苦心专心对待和挖掘技术,技术才可信,才能深化真诚。对一个专业诗人来说,天天必写,时时保持冲动有点难,这就需要技术做支持,而且恰如其分的技术会让诗更有深度和高度,更快捷地切入心灵,且有撼魂的深度美。有个不知谁说过的例子,天鹅在练飞行术,麻雀说:不就飞吗,哪有那么多讲究。这包含两个信息,一仅仅是一般的麻雀一样的诗,不需要技术;二是你写出天鹅一样的诗,要飞得更高更远,就需要技术来援助。诗歌每一次进步都是技术的更新和革命,需要诗人有勇气去颠覆并创造新的技术,以保证诗歌的鲜活性和先锋性。其实创新就是在熟悉的生活中写出陌生的感觉。这陌生的感觉,有时可能就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比喻句,但诗就活了。比如大家都写天空的蓝,但有个人是这样描写天空的:天蓝得脆了!一个脆字,让视觉的蓝变成身体里的感觉,真是绝了,技术上叫通感。还有张子选写的:湖水捧起鹿的嘴。让人想不到他是逆向写的,让人的感觉一激灵。这种出人意料的比喻是对我们思维的冲击,甚至是一种洗脑,而且很有意境,让我们沉醉和陶醉。所以古人说诗贵出新,这是告诉大家要想出新,就从练习比喻句开始。比如诗人叶延滨有一句诗:爱情是里尔克的豹。爱情是豹,就很奇特了,还是里尔克的,这就更新奇了。这是把另一个文本来作为喻体,引典入诗,诗歌因此有了空间。林雪也有一句关于豹子的比喻:苹果上的豹。苹果小巧、温和、美丽,而豹子凶猛残暴,苹果上有个豹子显然不是真实,这两个不合理的意象被强制地捆绑到了一起,就有了冲突,不仅冲击人的感觉,还有了一种隐喻。那隐喻什么呢?你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去想象和类比。总之引申为一种美好被凶猛给蹂躏了,如果是爱情中的自愿行为,就是美好的,如果不是自愿的,这个比喻又成了一种侵略和强暴。由此可以暗喻很多生活中的事与理。这种小与大的错位比喻,还有杨克写的:我在一颗石榴里看到了我的祖国。小与大,不可能与可能。不可能的是客观,可能的是主观感受。还有一句是诗人张笃德写雷锋精神的:在思想千疮百孔的时代,雷锋就是一块补丁。时代千疮百孔?是不是思想乱糟糟?思想、信仰、人心都出现了破洞,如果是这样,哪怕是一部分是这样,那雷锋的精神就有了意义。雷锋不再是好人好事的榜样,而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精神补丁和旗帜。这个比喻就非常深刻而有新意。

  

好的技术需要灵感的照耀,而灵感得益于情感的冲击。人在情感的浪尖上,也就是情感高峰体验时刻,会脱口而出自己都被震惊的诗句,而且真实、深刻、准确。这是情感被深度刺激后的应急反应,是生理撬动了心理,这样的灵感就属于必然中的偶然性。例如俄国诗人日丹诺夫著名的《鸟儿死去的时候》:“鸟儿死去的时候,/它身上疲倦的子弹也在哭泣,/那子弹和鸟儿一样,/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飞翔。”不用我解释,大家都能感受到这首诗的内容和震撼力。我想说的是这首诗绝不是生搬硬造,而是作者心灵被刺疼后的自动反应,鸟儿被子弹击中的这一刻,大家都惋惜鸟儿的无辜死去,而这里作者是在对子弹忏悔。因为子弹的本意是像鸟儿一样飞翔,但却被迫成为了刽子手,子弹也是无辜的。语言和意蕴都是情感催动下自动地绽开,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那重大的思是因诗而自动冒出来了。我用了几个“自动”,就是说不论是诗,还是思,都是情感爆炸时自动产生的声音和迸溅的火焰,是情感的副产品,并非诗人刻意为之,于是这灵感就是诗人一向多情善良敏感在偶然时刻的必然显现。偶然是火星,必然是早就等待点燃和唤醒的情感爆竹。

  

还有一种创造属于天才,他们的灵感一是神赐的;二是这些诗痴长期沉迷沉醉在写诗的状态中,虽然也有“梦里寻你千百度”依然不得的焦虑和怅惘,但他们仍然会“衣带渐宽终不悔”地去寻找和等待,最终获得灵感的眷顾,于是,诗人似乎开了天眼,看见肉眼无法企及的事物,心惊肉跳的诗句和想象也随之莅临。比如前面提到的大解那首《玻璃》,他能在大家习以为常的事件中发现诗意,一肯定有他作为诗人先天的特异性,即他对世界一以贯之的多情和敏感;二就是他长久经常地处在写诗的情态中,像雷达时刻准备从游丝般的风吹草动发现诗的蛛丝马迹,心意与诗意一旦碰上,灵感便刹那曝光。以此原理来看汤养宗的《父亲与草》依然适宜:“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诗像芯片,微小中储存着无限,而且非常有力,有相同经历的人,甚至想哭。但诗人叙述得却很平静,甚至平淡。这就是老辣,就是高手。最后一句虽是诗眼,但诗的基础是生前与死后,它们构成一个空间,草在这个空间上一跳跃,一首大诗便耸立起来了。这是一个大技巧,大发现,犹如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所谓创新也不过如此。诗人得此神妙之诗,一是深情,二是天意,三是运气,四是才智。

  

还有沈浩波看到云南的云,想到了内蒙的手抓羊肉;雷平阳最著名的是把对故乡的感情比做“针尖上的蜜”。除了情感驱动,让诗成为更高级的是因为这些诗人的天分,是先天赐予他们特异的诗歌触觉、嗅觉和直觉,以及高人一筹的诗歌因子和最重要的灵性。同时我们也看到诗歌技艺让诗歌发生裂变,不仅让人产生奇妙的感受,也把诗歌里情与思的能量释放出来,让人深刻地体验到生命之灼烈。所以好的诗歌的前提是要有好的技术,只有技术不一定就有好的诗歌,但是没有技术一切等于零。但不论诗人多么有天分,诗歌的技艺者必须把这种技术化成情感本身,或者说把这种技术修炼成自身的一种素质,然后举重若轻地使用这些技艺。比如轩辕轼轲的《收藏家》:“我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藏起了一个大海/直到海洋局的人/在门外疯狂地敲门/我还吹着口哨/吹着海风/在壁橱旁/用剪刀剪掉/多余的浪花”。我把它看作是诗人想象力登峰造极之作。这也是诗人整天泡在诗里,每时每刻都用诗歌的逻辑替代生活的逻辑,而且成了一种习惯和癖。读它早就忘记其中的寓意和暗示,惊震于作者将心智“玩出”了边界,这是对人的智力极限的挑战并拓宽。其中以实写虚,以真写莫须有,让人感到大模大样,可视可感,让诗歌有了童话神话的色彩。我还喜欢诗中悠闲的味道,即使火上房了,枪顶额头,“我”依然吹着口哨,把多余的浪花剪完,任何事也不能破坏我的好心情。我把这看作这首诗的气质,也透露出诗人生活中的气质:机智幽默,除了写诗,其他都满不在乎。这是不是这首诗的人生要义呢?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来是技术之打成天,但却让你忘记了技术,记住的是人和事,以及其中的机趣和绵绵不绝的味道。

  

读这样的诗歌有一种被唤醒的感觉。因为他们的诗歌对我们惯常的思维是一个撞击,犹如一个重器,击中了我们大脑中昏噩的部分,让我们一激灵的同时惊呼:原来诗歌可以这样写!所以他们的诗歌是对我们智性和智力的开掘,也是提升。让我们思维沉睡的区域开始苏醒并激活,这是我们平时浑然不觉甚至完全以为不存在的部分。所以他们的诗歌是对人的一种洗脑,并力图把我们深陷在日常习惯泥沼中的思维拔出来,清洗并改道。

  

但这些年诗歌技术处于平稳保守甚至休克的状态。所以需要诗人有勇气去探索,去颠覆并创造新的技术,以保证诗歌的鲜活性和先锋性。当然先锋也并非先进,但是从先锋中我们会看到诗歌在突破,看到新鲜的活跃的特别的诗歌元素在成长并丰富着我们的诗学,在强行迫使我们的思维做出反应和改变。这是新的力量,也是一种新的美学基因在漫漶和生长。我再向大家推荐诗人刘川一首把比喻扩展到整体的诗,而且诙谐幽默,有锋芒和力量。这是一首写孕妇的诗:“她们体内的婴儿/都是头朝下/集体倒立着的/新一代人/与我们的方向/截然相反/看来他们/更与我们势不两立/决不苟同/但我并不恐慌/因为只要他们敢出来/这个世界/就能立即把他们/正过来”。

  

好玩幽默吧?但笑过之后有更沉重的东西在心里重重地夯一下,这就是前面说的大吃一惊的感觉。它包括两方面,一是你通篇看不到技巧但能在这司空见惯的事件中发现恒久的哲学性,就是大智慧,就是前面说的在熟悉中写出陌生感。二是思想的深刻和尖锐,每个人生之初,本性都是理想的、干净的,但活来活去就都一样了。自然人都变成了社会人,世俗的强大力量中让人无奈也无能为力。整首诗像逗你玩,当你被文字的嬉笑吸引时,他突然一亮剑刺中你的咽喉。所以他的游戏是圈套,通过游戏给你真相扎你麻木的灵魂才是目的。我把这种有点另类的写作视为诗歌的思维革命。因为他拗着诗歌传统,把诗歌写得不像诗,写得有趣,类似即兴的嘻戏。他是要揪着你习惯于顺流而下的思维往山坡上拽。从表达上来说,这首诗较前面提到的几首诗语言更自然和生活化,刘川用的是原装的生活语言,没有对语言固有生态的刻意改造,等于李白“床前明月光”的顺水而下,是将诗归还生活,是练义。而前面的诗重在冲击思维,有意革思维和语言结构的命,是逆流而上,属“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拆解法。两者没有技术的高低,但显示了各自的写作习惯和美学追求。我个人年轻时喜欢前面举例那几首风格,中年后喜欢刘川这种与生活无痕的类似平常说话的诗。


这些例诗启示我们在写作时思维不能太正,就是不能总是好上加好,永远正确,像水永远顺流而下一样,那就平庸肤浅了。譬如写快乐,最好不是一上来就高兴,然后越来越高兴,而是快乐背后是痛苦,这快乐是从痛苦中挣脱并艰难绽放出来的。这样的快乐就有了份量。还有人用冬天写春天,用黑暗写光明。这就是逆向思维,诗不仅有了起伏跌宕,也对我们习惯的思维习性有了冲击力,诗就有了陡峭的美感。

  

需要指出的是,诗的灵奇和技术革新与真诚,甚至情怀并不矛盾,情怀是志,是内功;技术是智,是外功。情怀是前提,当情怀解决了的时候,诗歌探索更侧重言智。或者说言志是基础,而言智才是顶端。志让诗歌扩胸增重,属于内容,提示诗人写什么。很多诗人都有相同的志,但关键是怎么写,怎么表达志。这就需要智的作用。大智力大智慧的诗歌也一定涵盖了大志和无数个志。所以言智的诗歌是对人的思维和想象力的开拓和抻长,也是对诗歌边界的扩张和延伸,其目标和目的就是把诗写得无中生有和绝无仅有。

 

耐烦:以定力进入写作“磁场”

 
耐烦,就是经得住各种诱惑和繁琐以及寂寞的打磨和考验,这是诗人能写出诗和实现诗歌技术的基础。耐烦了,才能保持长久的镇静和干净。灵魂就飞升出窍了。用个佛教的词就是入定。人变得天真,听得见天籁,灵感如喷井,诗歌的高技自然而然诞生了。

  

所以这就不是简单的写作,而是把写作看成一种修行。进入这样的“磁场”,他(她)通过写诗参悟到了静修的境界,过程就是去芜、提纯,冶炼,让心灵彻底地净和静。这让写作行为变得很纯粹,让诗人在写作的那一刻也变成了诗,甚至禅化和羽化。譬如柳沄《散漫的雪》:“散漫的雪/散漫得/格外像一场雪/整整一个下午/它们乱纷纷地飞舞着/并在飞舞的过程中/不断地拆散/自己的翎羽//大地一片洁白/当天黑下来的时候/它们紧跟着/也黑了下来//雪无声地控制了/这座喧闹的城市/雪使那些,一点/都不像牲畜的汽车/不断地从尾部喷出/跟牲畜一样难闻的气味//我待在家里/想着和做着/与这场雪无关的事情/屋外,那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有时会将我/带出去很远//更远的地方/一个跟我差不多的男人/于一座空寂的站台上弯颈点烟/火苗闪了那么几下/他的面孔/就熄灭了”。

  

整个诗歌像白描,素淡静。但是我们想一想,能这么细致清晰地录下这些景物,作者得在窗前站了多久?凝视了多久?让内心安静下来又打扫了多久?这更证明写诗的过程,就是把内心的东西往外搬运的过程,从杂草到欲望,直至空下来。这还不够,因为这只是修炼自己,写诗还需要映照别人,所以还需要擦拭,需要把心灵擦拭得放出光亮,直到映照出景物和诗来。整个过程就是从杂芜的矿石里提取金子的过程,就是从缭乱到纯净,从喧嚣到安静,从社会人到自然人,再返身成了自然,成了诗的过程。这个过程和学禅的人修行并进入禅境有什么差别呢?而成了风景,变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诗当然就自然而然诞生了。

  

但是,与那些想羽化的人不同的是,诗人的禅化不是成仙,而仅仅是让自己成诗,让自己的内心在写诗的瞬间诗意起来,让心灵映照出来的那些风景也诗意起来,纯净起来。像红土的《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葵花在村边/静静地开着花//炊烟在屋顶上散去/树影在水里/白山羊在吃草//我坐在田边//我们谁也不打扰谁/我们静静地睡去/或醒来/我们从来都这么安静/谁也不能出声”。诗人与景物一样静静地绽放着,或者说诗人已经静成了一种景物,并与其他景物互相渗透:静静开放的葵花,屋顶上闲适的炊烟都是诗人心的投影,诗人成了葵花和炊烟的一部分。物我交融,物我两忘。于是诗有了境界,人也有了升华,诗和人就一起超度了。

  

诗人耐烦或曰修行的方式就是静观,静静地久久地观望与凝视。通过时间的培育和集中注意力,让自己进入到沉醉甚至迷狂的状态,这时不用意志甚至不用意识,思维便跃动起来,心飞升起来,诗也像泉水咕咕地往外冒,一切来得自然自动,随时随意,诗人只需用笔和纸承接即可:“田里刚刚收了豆子/荒草就漫出了树林。有一些野花/是为这个时候开的/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可以叫/迎春,海棠 ,牡丹/或另外的名字/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有时唤它隐士或小姐/隐士孤独/小姐活泼/他们有时唤我,有时/唤春风(红土《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

  

以动写静,或者说是静得都动了起来。其实不是景物在动,而是作者凝视久了之后,思维开始灵活,感觉也像火焰在四处窜延。“我”张口了,那些花儿就变成了人,并会说话,这是一种能指,诗因而通灵了。想一想,如果不是静得久,静到极致,自然生长的花儿草儿怎么会吵吵嚷嚷起来呢?这是作者的主观情绪在改变着事实,在涂抹着自然。“我”安静得想喊起来的情境,是安静进入了更深的层次,它们让诗歌变得灵动起来。

  

于是我想到显灵这个词,它包含两层意思,一个是自动呈现,一个是灵魂复活并异常活跃。这样的诗就是自然在显灵,诗意在显灵。这也映照出诗人心灵的光洁度,像镜子净而静,只有这样万物才能光鲜不染尘埃。诗能显灵也说明最完美的纯净的东西是不能被玷污的。说到底,诗歌的显灵得益于诗人的修为,只有真的以坐禅的方式写诗,诗歌才会这么报答诗人。

  

而且一旦进入这样的状态,诗人内心坚定,方向明确,写出的诗就纯净、自由、温暖,而这三个品质,不正是诗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和境界嘛?!

  

理想、境界,还有优雅和无际涯的美,这恰恰是当下诗歌最缺少的东西。其实谁也说不清理想要抵达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人天生有对高度的企盼。我们说不清诗歌最终能导向那里,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必须要从地面超拔出来。所以大解写到:“一个人把自己从人群中拔出”,大卫诗歌的标题直接就是“请允许我无限地接近苍穹”。所以向上,一直向上就是诗歌也是灯光导引的方向,哪怕结果可能什么都没获得,但是在超脱俗世努力提升,接近美接近诗接近理想的过程中,人的心灵乃至灵魂都获得了解放,并充盈着光。所以理想之路不论多么艰难诗人们也要把灯点亮,并跟着灯光前行。就像韩文戈在诗中说:“大风过处,所有事物都在顺风弯腰,我也是/但那棵树却挺立着,像黑暗笼罩时,总有人会在体内点起一盏灯”。这是人在理想面前的状态,哪怕有时会忍受屈辱,甚至偶尔屈服,但挺立的姿态不会变的,而且越是黑暗的时刻,身体里的灯盏就会越亮。我把这看成一种英雄主义,是拯救也是自赎。所以要写这种现实精神和理想主义的诗,也需要耐世俗之烦,先把灵魂净化升华,这是诗歌起飞的平台和航道。

  

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着烦闷与无聊、琐屑与日常化的考验,包括孤独和利欲的侵略和诱惑,成大事者一定会淡定又坚定地跟随自己看见的光明走下去,而且有节奏和韵律。这一点非常像时钟,旧城堡里的古钟,老派的执着而顽固。不论世道怎样的风卷云涌,褪色的只是容颜,内心的步伐整齐而从容,且一丝不苟。做到这些,人的心神才能保持绝对的沉静,而沉静的极致就是灵魂出窍,能看见肉眼看不见的风景,这就是诗,就是灵感莅临了。应了《菜根谭》里说的,只有宁静心神才会明而亮,随之才能发现人性的真正本源;也只有在闲中气概才可舒畅悠闲,随之才能窥见真正的灵魂;一个人只有在淡泊明志中内心才会像平静无波的湖水一样谦冲和蔼,于是也就能获得人生的真正乐趣。简言之,就是:静中见真境,淡中识本然。

  

这就是我对耐烦的理解。用一句话来总结写诗的方式就是:走出去,静下来。走出去就是获得写作的灵感和启示,静下来就是让精力集中,挤出心灵里的尘埃,让想象力翩飞起来,让诗人心灵焕发,从而打开神眼和天眼,看见另一个天地的神妙和灵异,发现人性的真相,找到更准确或是遇到诗的真髓,即美和意境。

 

结语:用心、用功并耐烦是当下诗人要坚守的三种品质,它们互相映照又互相渗透,是因果也是递进,更是诗人要修炼的内功。有了它们的驱动,诗人才能唤醒生命意识,不断打破诗歌写作桎梏,建立新的更现代更耀眼的秩序和诗歌美学原则,催生并创造出既先锋有理想又有生命质感更有深度美感的的诗歌文本,并以此抗击当下浮躁、急遽、多变、速朽的写作流行病。 

 

此文载于《诗刊》2020第11期,作者更名为《急遽多元的时代诗人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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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犁:本名李玉生,辽宁抚顺出生,黑龙江长大并学习写诗。属牛,性格像牛又像马。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诗论集《烹诗》获第三届刘章诗歌奖,另有诗歌与评论获若干奖项。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为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歌》执行主编,《猛犸象诗刊》特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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