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梦:现实与想象中的城市与诗

赵晓梦     2020-05-03
摘要: 没人命令你去成为诗人,但生活与想象会让你成为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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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与想象中的城市与诗

 

从乡村到城市,从生活到写作,城市一直被消费和想象。消费的是现实,想象的是写作。具体说,是对诗歌的想象和诗人对现实的突围。


在乡村的岁月,城市作为一种美好生活被天真向往着,朴素而无声地驱动我以“跳龙门”的决绝之心去追求。当这一天真正来临,而且居住日久,我发现城市已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城市截留的是我日渐丰满的身体,而我的灵魂或者大脑思维,却无时无刻不是在回望来时的路,还有那个曾经站在上面想象城市美好生活的田间地角。于是便有了诗歌。


这诗歌,被称为乡愁,一种城市人乐此不彼的庞大梦境。


进一步说,多年前我站在乡间田野,想象城市是一种物质的;多年后我,我在城市的喧嚣里回望安静的故乡,应该是一种精神的。我认为这种超越现实的想象是诗歌,但别人认为这是一种逃避或回归——中国文人亘古不变的通病。


不管怎么说,我和我的诗就是在这样一种现实与想象中行走。


我说过,我喜欢纯粹的诗,就像山里春天的阳光,干净,纯粹,简单,明了。在我的第六部诗集《接骨木》中,这种追求表达得很充分。诗歌在回望与想象中“有感而发”,那些自己熟悉的、亲身经历的事物、观察过的自然、想象中的故乡、一起走过的春夏秋冬、路边倒下去又站起来的草、随风摇摆像竖琴碰撞出声的垂柳,甚至我家里的抽屉、洋葱、鱼缸、窗帘等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都进入了我的诗里,成为我写作的诗题或诗歌意象。这些生活的细节,在我内心澎湃生长,我没有理由不把它们表达出来,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万物生长的力量,延伸着我们回望的视线。“一棵还乡的接骨木”,一直在寻找安放灵魂的栖息地。


有人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我不是一个时刻准备着“返乡”的诗人,我可以坦白的是,我是一个怀旧的人,也是一个容易睹物思人的人,更是一个喜欢天马行空般幻想的人,也爱把自己看到的、经历和想象的东西诗意表达出来。比如上前年端午节回老家接奶奶和父亲来成都,短短的两三个小时故乡行,绿油油的稻田、烟雨濛濛的远山、河弯怀抱的村庄、整齐列队站立的玉米地、翩翩飞舞的蝴蝶、迎面走来叫出我乳名而我却不知道他是谁的乡邻……让我难以释怀,回来后就写了《回乡偶书》这组诗。我一直认为,诗人就应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可劲地抒情,再干旱的土地,只要你用力往下挖,准能挖出激动人心水来。


对个人而言,城市是目前居住的地方,故乡是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原乡是祖先居住过的地方。每个有故乡的人,都会禁不住怀乡,尤其是离开故乡在城市生活久了,便会产生“乡愁”。著名作家贾平凹曾说他的写作是“用文字寻找故乡”,阎连科也说过他“文字的根在故乡”,在他们看来,故乡是文学永远的精神原乡。对一个怀旧的诗人来说,我在写作中也自觉不自觉地时常回到“故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故乡”在我这里早已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合川龙洞那个嘉陵江边的小乡村,也不是动不动就上升在精神层面的“原乡”,它们早已幻化为我笔下奔跑的群山、蓝色的天空、低飞的白鹭、拉长的影子、折叠的光阴,一如我深扎泥土的内心。


所以,只要保持对生活的耐心,对世界和人生的“痛感”,诗歌就会不请自来。即使是走在上班路上,或者坐在书房看书,我都会情不自禁去想象那种令万物生长的豪放情怀。


还是那句话:没人命令你去成为诗人,但生活与想象会让你成为一个诗人。



晓梦诗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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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记忆

 

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

曾经呼啸沧桑的国营时间

在这里静止下来。以一台机床

一座水塔,一列火车一把吉它

一张招贴画甚至一排木栅栏

静止下来。一条红砖铺排的道路

把昔日紧张忙碌的厂区水泥路

慢下来。目光所及

金属钢铁全都在侧耳聆听

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声音

 

铁疙瘩做的九子棋,轻轻翻阅旧时光

生锈的锅炉闲看水池里的锦鲤游弋

落满灰尘的长廊手掌在墙上按出印痕

轨道上的绿皮火车只有拍照人在走近

广场上的人群里独缺手提盒饭的钳工

厂房空旷如同刚修建好的模样

车间溢出啤酒的泡沫果汁的甘甜

小礼堂的舞台上,中法诗人在朗诵

成都与巴黎的优雅与浪漫

 

身穿燕尾服的指挥家爬上水塔顶端

指挥蓝天白云红墙绿树起舞弄影

当烟囱点燃世界第一高新年蜡烛

成都舞台让每个人的情感尽情抒发

明星艺人的手印让铜墙铁壁疯狂

天籁街上走一走就像来到天堂门口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没有人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就连警务室的屋檐也戴着耳麦

聆听时光留声机泛黄的唱片

 

静止的机车,静止的光阴

只有人在抵达没有人在出发

哪怕是路过的阳光还是雨水

都愿做一个齿轮,做一个螺丝钉

在这城市的东郊

保存一个时代的体温



春夜喜雨

 

谁碰落了草茎上那颗露水,

它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吉狄马加《不朽者》

 

从河面起身的风,抖落瘦金体的

河滩,也抖落杨柳细细的腰身

留给冬天的梧桐树被顺道解散

桥洞的取景框还在勾勒夜晚的

宁静与深邃,留给梦境的枕头

已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打湿

 

隔着枕头的冰凉,好雨与我

在暗夜里辨别各自的方向

或许是公园和小区岔路太多

即使有路灯指引

雨也只在花草树木身上落

只在人的梦境边缘落

落笔有声。透过笔势的婉转

轻重缓急,几乎看得见手腕的

抖动,听得见呼吸的节奏

灵动的线条悦耳的音律

把一段温暖记忆留给匆忙的城市

 

我们在各自的命运里起身

不为抵达,只为那份通透与开阔

能预留适当的空间,让唐朝来的

诗人,不再执著于一时一事

也不再有无着无落的孤独与悲伤

百年千年太久,春天只需一阵风

就能吹老,夜晚只需一场雨就能

失眠,时节只需一首诗就能唤醒

大地早已植被旺盛花朵风流

人只需要面对自己就可以

 

留给黎明的窗户被鸟鸣充满

雨滴收起宽袍大袖

跌落地上的花瓣显露出时间痕迹

夜雨的神态、呼吸与自由

即使被墙脚旺盛的杂草所吞没

灵魂也一直没离开过它们的碎片

只要你想起,它们仍停留在梦里



一步之遥,或桥的法度

 

一步之遥,驿马古桥就在这里

幼小的晨曦折叠出车城倒影

桥下是河水的好脾气,是鱼的屋顶

在一千年的跨度里,正义的阳光从未缺席

——读书人看得见的梦想都在河对岸

 

当风停止吹拂,每一次凭栏凝视

我都担心,巴金和郭沫若两位巨匠

收走我的眼睛。就像繁星吵醒睡眠

告诉那些冥顽不化的史前巨石

逃跑并不是这片开阔地的明智选择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隔壁练习的琴声

像接头暗号。锐利、急迫,敲打着河的窗

让沉默的石头竟然有了悸动。而桥的法度

囚禁住堤岸犯罪的冲动,并且敞开胸膛

为河对岸的读书人点亮一盏灯

 

桥在河在,桥品见人品,桥心见人心

哪怕尖锐的雾霭刺痛善良的眼睛

任法兽也从未忘记俯瞰大地的姿势

而这河水的好脾气,让桥保持耐心

签收暗礁的判决书和倦鸟的黄昏

 

从一数到一百,在桥结束的地方

无论是麒麟还是独角獬豸,桥都不会

屈向黑夜梦境。如果悲伤注定逆流成河

就让桥留出穹顶,接受读书人的脱帽礼

为河床勒住荒芜,为我们托起下午两点钟的太阳

 

 

山下


从黑暗到明亮。如果近距离凝视

你会明白,那些昂仰着头颅的葵花

其实并不需要阳光。因为一片草的约定

它们重未缺失,六月你必经的路旁

 

谁可以告诉我,这里的一切都曾尝试

屈向丛林的台阶,屈向刺进天空的阁楼

成为一种向上攀登的方式

但它就在那里,在你的一瞥里

 

就像门板对光线充满畏惧

你的现身让溪涧在桥的跨度里

有了一个完整的段落。不用回头

雾霭中的河流,带不走满城的云霞

 

必须承认,晨钟和暮鼓遗忘了青城

一阵微风,棉花的手指,让密林下的

山体,有了一颗玻璃心

在每一次走近,都让我看到山的众神

 

沉默,寂静,呼喊或者回答

都在山下的泥土持续生长

桢楠拒绝复制荆棘疼痛的尖叫

却无力摆脱宫殿致命的索取

 

因为有洞穴,才有了山的修行

这些道友,并不需要登临山巅

一炷清香一轮明月,都能让他们

在半路上截住你身体的疾病

 

一座城的人,都为这座山骄傲

而我宁愿把一生的激情

都浪费在色彩变暗的山下

守着一块墓碑——我在这里

 

 

宽窄巷的下午茶


这是一天中的最好时光

露水的清晨和失重的黄昏

都已在瓦片上掸去灰尘

四方天井只剩几瓣茶叶在杯中游走

 

青砖和格窗都在一本书中午睡

麻雀看见的一庭晴雪,早已被秋蝉

移出宽窄巷格律整齐的月牙门洞

褪去一身骄傲的太阳像条慵懒的猫

 

安于现状,天井的茶杯早已波澜不惊

熟透的茶水握不住一个人怀旧的背影

偶尔庞大的风从宽巷子里冲过来

也仅仅让窄巷子喝茶的嘴唇颤粟

 

既然这份干净被系于茶水的弦上

何不在黑夜的练习琴声响起前

再给墙脚的芭蕉树续点水

让西窗的灯火剪出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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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梦,笔名梦大侠,1973年出生,重庆合川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辑。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诗刊》等上百种报刊,入选20余种选本,获奖文学和新闻奖项60多个,出版《接骨木》等6部诗文集。被评为《西北军事文学》优秀诗人、《中华文学》2015年度优秀诗人,2016重庆诗人巡展暨首届“年度诗人”。作为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国中学生文学代表人物之一,1992年因文学创作成绩突出,被西南师范大学特招入学。2017年7月,应邀参加英国剑桥大学徐志摩诗歌艺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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