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梦:让诗歌与每一个生命都发生联系

赵晓梦     2020-05-15
摘要: 我写钓鱼城,不是去重构历史,也不是去解读历史。我要做的,就是跟随历史的当事人,见证正在发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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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诗歌与每一个生命都发生联系

 

 

去年的大多数时间里,我的身体都被一块巨石压着,只给血液留有位置,只给思索留有位置。那是怎样的一块石头呢?


那是山一样完整的石头,就矗立在我家乡重庆市合川区三江环绕的半岛上,它有一个并不广为人知的名字:钓鱼山。其得名于一个美丽的传说故事。相传远古时候合州地区洪水泛滥,灾民聚集山上,虽躲过洪灾却挨不过饥荒,这时一位巨神从天而降,立于山顶一块平整巨石上,从嘉陵江中钓鱼以解一方百姓饥馑,人们感念巨神将此山命名钓鱼山。从1240年南宋朝廷重庆知府彭大雅命甘润在山上修筑山寨,到1243年四川制置使兼重庆知府余玠采纳播州(今贵州遵义)冉氏兄弟建议,依托钓鱼山险峻地形和嘉陵江、涪江、渠江三面环绕的得天独厚自然条件,修筑钓鱼城,历经数年经营,成为余玠“山城防御体系”中的蜀口关键,胜过十万雄兵。在随后的36年,面对横扫天下无敌手的蒙古帝国铁骑,大小200战斗多场,这座城从未被攻破。尤其是1259年秋七月,成吉思汗之孙、蒙古帝国大汗蒙哥本人在钓鱼城下“中飞矢而死”,正在欧亚陆所向披靡的蒙军各部因争夺可汗位置而急速撤军,世界历史在钓鱼城转了一个急弯。钓鱼城被欧洲人誉为“东方麦加城”和“上帝折鞭处”,苟延残喘的南宋王朝得以延续20年。用诗人、教授邱正伦的话说:“钓鱼城是加盖在世界史扉页上的一枚图章。”

 

就是这样一座城,石头一样压着我的心房。因为,我就在钓鱼城下出生、长大,当年宋蒙两军交战的“三槽山黑石峡”就在我家门口的龙洞沱沥鼻峡。对我来说,钓鱼城是学生时代春游目的地,它是回乡探亲必经的指路牌,我熟悉它古老而又年轻的模样,熟悉它的每一道城门每一个景点每一段历史。对中国历史文化而言,钓鱼城无疑是一个重要符号,然而这样一个写满英雄业绩的文化符号,却并不广为人知。作为一个合川籍诗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来梳理它的精神脉络、所蕴含的精神资源,尤其是离开家乡多年之后,在更深厚的积淀、更开阔的视野中反观钓鱼城及其历史,能够更好地发现它的独特地位与价值。


熟悉的城一直都在。面对这座记录历史的文化遗迹,如何用诗歌的形式讲述历史、讲好钓鱼城的当代故事?成为我的一块心病,一块被石头压着的心病。

 

 

只有书写能最大限度满足好奇心。于是我开始了长达十余年有意识的准备,有关钓鱼城、有关两宋、有关蒙元的书籍与资料,收集了几百万字之多,书柜里的书码了一层又一层,电脑里的文件夹建了一个又一个,但那城人仍然在历史的深处捂紧心跳,你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却无法让他们开口。


那些在历史中隐身的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轶闻趣事,但攻城——守城——开城,这么一个并不复杂的环节,却让他们整整博弈了36年。至少两代人的青春都曾在这座山上吐出芳华,至少两代人的生死都曾在城墙上烙下血痕。天下很大,惟钓鱼城这个弹丸之地让人欲罢不能。


战争旷日持久,累及苍生;我的写作旷日持久,胡须飘飞。不断重头再来的沮丧,在我和他们身上拧出水来。直到去年二月一个清晨的淋浴喷头,将夜晚的疲惫洗去;直到一个人的模样突然眉目清晰,将所有的喧哗收纳,将所有的名字抹去。我忽然意识到,钓鱼城再大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那城人再多也只有一个人居住,他们再忙也不过只干了一件用石头钓鱼的事。


围绕一块石头钓鱼!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也是他们自己在凋谢世道上的不堪命运。每个人都在钓鱼,每个人都在被钓鱼,成为垂钓者,成为鱼,世道的起落容不得他们转身。那些高与下、贫与富、贵与贱的身份,在石头冷漠的表情里没有区别,也没有去路与退路。他们可能是垂钓者,也可能是被钓的鱼,身份的互换来得突然,可能白天是钓鱼人,晚上就成为被钓的鱼。石头与鱼的较量,人与石头的较量,鱼与人的较量,在合州东十里的钓鱼山编织成一条牢不可破的食物链。


所有的纠结挣扎,所有的呼啸沧桑,全都在这里,把这个弹丸之地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满满当当的36年,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短,短暂得只够他们做一件事,一件钓鱼的事。对后世的我们来说,36年是个遥远的数字、漫长的数字,以至于我们要用760年(还会更长)的时间来咀嚼、来回味。

 

 

我曾经无数次登临钓鱼城,一直问着同样一个问题:那是怎样的一群人呢?他们用36年的时间,围绕一块石头钓鱼或者被钓鱼,丝毫不顾及历史在他们的挣扎纠结中改朝换代,也不顾及客观条件的一变再变,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偏要单纯地用力。无论是“上帝之鞭”蒙哥汗,还是“四川虢将”张钰,他们无不与石头拧巴,与自己拧巴。


蒙哥汗围攻钓鱼城受挫,本可以采纳属下建议,用一部分兵力围城,主力继续顺嘉陵江、长江而下江汉与忽必烈汇合,但他没有。他有帝王天生的骄傲和自信。骄傲和自信源于他那些辉煌既往。那些辉煌战果让他自信天下还没有蒙古铁蹄征服不了的城池。但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却是,一个皇帝御驾亲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块石头,大军受阻于一个弹丸之地,分明让他感到脸上无光,分明让他觉得劝说的人都在嘲笑他的无能。自己下不了台,他的命运只好下台。


18岁从军钓鱼城的陕西凤州人张钰,历经战火洗礼从一个小兵成长为一代名将,人称为“四川虓将”。张珏坐镇钓鱼城几十年的时间里,不仅有一砲击伤蒙哥的英雄壮举,还多次粉碎蒙古兵的大举进犯,收复附近多个山城,四川形势一度好转,保卫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如此一个魁雄有谋善用兵的虎将,在任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时,元兵围攻重庆,拒绝投降,部将打开城门他巷战力尽,回家欲取鸩酒自杀未果,以小舟东走涪陵路上又寻死未果,最后被元水军擒获,被关押两年后死于安西赵老庵。文天祥得知张珏之死甚感叹,作《悼制置使张珏》诗云:“气敌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向使国不灭,功业竞何如?”然而,今天能看到的史书,关于张珏之死法和死地疑点实在太多,记载也不尽相同。我想,这是因为他的挣扎和纠结,在谁都不会好好说话的混乱年代里,没人知道,也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历史已成过去,我们只能无限地去还原它,而不能武断地认为我们掌握的就是历史。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话说:有图未必有真相。我宁愿单纯相信,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都会有扭捏和拧巴的一面,人最难迈过的是自己那道坎。只是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他们站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别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


这些“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啊,实在太多!在江山改朝代的时间刻度上,我只选择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九个人:蒙哥、出卑三、汪德臣、余玠、王坚、张钰、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辉,他们在起落的世道上,都曾有过大好前程,最后都被不堪命运葬送。


而我的书写,不过是以诗歌的名义近到他们身旁,以他们的名义开口说话。让我宽慰的是,作为当年战场遗址的钓鱼城至今保存较为完好,让我的书写有了凭据。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宋一字城墙、水军码头、范家堰南宋衙署等钓鱼城古战场遗址的考古发掘不断带来惊喜,深埋地下的历史随着记载时间的文物出土,不断修正着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它庞大的身躯让我相信,面对侵犯,反抗不过是出于本能;它一直矗立在那里,从未变节。

 

 

后人回望历史,无法摆脱过后方知、自以为是的精明。重塑历史,无疑会使历史发生偏差,因为已经发生的历史往往掺杂了后人太多的“私货”,从而让历史在不断重述中被误解。每扒一次,真相就被灰尘履盖一次,最终成为蚕茧里的蛹。


我写钓鱼城,不是去重构历史,也不是去解读历史。我要做的,就是跟随历史的当事人,见证正在发生的历史。


说通俗一点,就是以诗歌的名义,去分担历史紧要关头,那些人的挣扎、痛苦、纠结、恐惧、无助、不安、坦然和勇敢。让诗歌与每一个生命都发生联系,用一句句诗行倾听他们的心跳、呼吸和喜怒哀乐!感受到他们的真实存在,与他们同步同行,甚至同吃同睡。这样可以最大限度还原他们的生活日常,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理解他们所有的决策和决定。


幸运的是,在去年九月,一个秋雨终于绵绵的夜晚,我生平第一部长诗、1300行的《钓鱼城》终于写完了。从正月初二开始动笔,到中途三次推倒性重写,我写完了这部长诗,终于穿越760年的时光,让诗歌与那城人、那些生命有了一次隔空对话。我记得,那个夜晚,我终于睡了一回安稳觉。


但醒来的天空,依然在飘雨;醒来的身体里,钓鱼城的石头还是没能搬走。因为,在时间的长河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城的故事,比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比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浩大的人与物,最后都归于一个人、一座城。而城与人终结的地方,恰恰是诗歌的开始。所以,放下笔的身体里,钓鱼城的石头还是没能搬走。



赵晓梦诗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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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羊

 

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

长风吹过两千年的时空

在牧马山的草间回荡

一只羊藏在冬天的身体里

像一截不动声色的接骨木

在杂草中收起嘴唇

张望我们每个人的表情

 

冬天把寒冷交给荒草,荒草

把体温交给山坡上的一只羊

辽阔的原野,古风吹拂的山岗

即使飞机把山坡的睡眠搞丢

羊也得在草的挽留里走完过场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草的路上

遇到这只羊。一只吃草的羊

缩短了我们和蓝天的距离



鸣沙

必须让翅膀停止尖叫
让风扶平沙豹起伏的胸膛
在细浪欲尽的脚步里
倾听落日从长河走来

请尊重这片刻的真实
被放大的草根植物

缝合沙豹疲惫的身体

握住炊烟的折叠纸条

远山阴影的一个疏忽
风逃离沙豹的眼
敦煌最后的一滴泪啊
在三十里外的月光下抽泣

沿着秋天展开的弧线

仿佛感受到某种脉博的跳动
在重新获得嘴唇之前
迎亲的骆驼递来故国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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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梦,1973年生,重庆合川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上百种报刊,入选20多种选本,获奖60多个,著有代表作《钓鱼城》,已出版《接骨木》、《时间的爬虫》等诗文集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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