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丨翻译与传播:中国新诗在英语世界(下)(2020年修订)

海岸     2020-08-06
摘要: 中国诗歌在英语世界的翻译与传播已历经几个世纪,但重心无疑落在中国古典诗歌,对新诗的译介起步晚,在近三十年间才获得迅速的发展,经历了从译介朦胧诗派到第三代诗人、70-80后诗人的转向,却也承接了西方源自《玉书》译介中国诗歌的文化传统。近十年来诗人、翻译家海岸参与翻译出版双语版《中国当代诗歌前浪》(2009)《归巢与启程——中澳当代诗选》(中国卷, 2018)项目,译写/编辑中国大陆近百位在20世纪50-80年代出生,坚持汉语写作的先锋诗人的作品,发现中外译者真诚的合作也为英译中国诗歌提供了非常有益的示范与启示。这不仅是一篇对中国新诗翻译到英语世界的介绍性文章,而且对优秀的当代汉语诗歌如何在国际文化界进行有效传播指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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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翻译家、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海岸)


从《玉书》到《玉梯》的文化传统

 

据诗人杨炼私下透露,《玉梯:中国当代诗选》诗选的立意在于达成中英诗人间的深度交流,在思想上和语言上,必须传达出当代中国文化转型的特征:观念性和实验性。这部诗选其实是在描绘一张文革以来的中国思想地图。我们刻意用极端的原创,挑战极端的翻译——不是空谈诗歌的可译与否,而是由原作设定美学要求,不容不可译的可能!事实上,当听到诗人杨炼及其编译者将他们英译的中国当代诗歌选集命名为《玉梯》时,笔者立刻就明白了编译者的意图——自觉地将中国新诗的翻译归入到西方对中国诗歌译介与传播的文化传统中,心中不免为之暗暗叫好,显然《玉梯》试图攀越《玉山》(The Jade Mountain,1929,美国诗人宾纳(Witter Bynner)与江亢虎合作英译的经典:唐诗三百首)轻松地抵达《玉书》(Le Livre de Jade,1867)这一译介中国诗歌的西方源头。而诗人译者明迪及其编译者将他们英译的当代中国诗选命名为《新华夏集》(New Cathay,2013),不就是想将中国新诗的翻译纳入到庞德(Ezra Pound)在《华夏集》(Cathay,1915)中开创的创造性翻译与传播的文化传统中。


俞第德法译《玉书》(1867)书影


宾纳&江亢虎英译《玉山》(1929)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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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德《华夏集》(1915)书影


威廉·赫伯特&霍布恩等英译中国当代诗选《玉梯》(2012)书影


明迪等编/译《新华夏集:当代中国诗选》(2013)书影


《玉书》原是法国贡古尔学院女院士俞第德(Judith Gautier,1845-1917)在其中文教师丁敦龄协助下翻译的中国古诗集, 因其优美的法文成为世界级的经典,对欧美文化界产生巨大的冲击,后被译成欧洲多国文字出版了几十个版本,更是多次被转译成英文。这些从法文译本转译而来的英文译本,为中国古诗在英语世界的翻译与接受铺平了道路,随之《玉书》也成为“美国本土化中国诗歌小传统”的源头。


据澳门大学的钟玲教授阐述,这个本土化的中国诗歌小传统在美国文学上的成就规模不大,但却是实在的。首先,有些中国古典诗的英译本身已成为英文创作的经典,包括庞德翻译的李白“长干行”、王红公翻译的30多首杜甫诗以及斯奈德(Gary Snyder)翻译的24首寒山诗。第二种成就是对美国作家与知识分子的思想和生活产生影响,成为他们生命中重要转变的因素之一,如影响一些美国作家去接近大自然或回归田园生活。第三种成就是全新的中国文化因素对美国作家的创作产生了冲击,无论是在诗的内容或表现手法上都有新的呈现,为美国诗歌添加了新的风貌和美感经验。


看来近三十年间,由于国际政治格局的变化,随着文学翻译研究领域“文化转向”的趋势日趋展开,更兼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与中国诗歌的独特魅力,中国诗歌的翻译与传播已历经从弱势文化、平等交流到优秀译作逐渐被“经典化”的过程而步入西方主流文化。

 

介入与揭示绝非是想象

 

中国当代新诗的翻译往往与文学研究并驾齐驱;例如,美国加州大学著名华裔学者奚密教授在英译出版《中国现代诗选》(1991)后第二年推出英文版《现代汉诗:1917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Modern Chinese Poetry: Theory and Practice since 1917,1992),同时开始对20世纪80-90年代中国大陆民间诗歌有过深入的研究。她曾在《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2000)第7章中,连续引用了上海三位当代诗人:宋琳、醉权、刘漫流的诗作,从该章节的“参考文献”中获悉,她竟然也收集到笔者当年参与编印的上海诗歌民刊第五期《喂》(1990)。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笔者在《喂》中有意识地设立“英译栏目”,确保每期每人有一首同名英译诗,这也许是大陆诗歌民刊最早引入双语版式的记录。


这一点近年来引起包括奚密教授在内的海外汉学家的关注。奚密教授准确地把握住中国当代诗歌“危机意识”这一显著特征,并认为它的出现既可以理解为对具体政治情况的反应——任何重大的政治事件均对中国人生活的各方面有实质的影响,另一方面奚密对政治与文学之间任何简单、直接、未经中介的对应关系的解释,均持保留的态度。她以为先锋诗人的危机意识源自更深的压抑和疏离。这些压抑和疏离的根源不仅是政治上的,而且也是经济和文化上的。


奚密: 《中国现代诗选》(1991)书影


奚密:《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2000)书影


奚密教授判断,当诗人一方面面对压抑的文化建制,另一方面又面对使他们退到边缘的消费社会时,危机意识便激发了一种潜存于“诗歌崇拜”核心的英雄主义。经历巨大危机的先锋诗人秉持与社会疏离的敏锐心灵,勇于反思和挑战现存的价值体系,构建另类的价值体系。他们信奉诗歌一方面是在肯定个人价值,疏解异化,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对一切建制和物质至上主义的批判和摒弃。诗歌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一种产物,更要承担起以独特的语言文字敞开一个被遮蔽世界的任务;诗歌的神圣职责还在于发现人与物之间的联系,在于揭示人在外在世界存在的本质。


荷兰莱顿大学汉学研究院柯雷(Maghiel van Crevel)教授撰写的“中国民间诗刊研究札记及书(刊)目评注”,以丰富详尽的民刊资料信息揭示中国当代先锋诗人近三十年来纷乱、心碎的心路历程,2008年出版了《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从1980年代到21世纪初》( Chinese Poetry in Times of Mind, Mayhem and Money,2008,汉译本2016)。他的弟子美国学者戴迈河(Michael M. Dai)曾在1982-1992年间,深入四川成都重庆等地,直接介入当地先锋诗人的诗写生活,英译20位四川诗人几百首诗歌,后写出博士论文“第二诗界:四川先锋诗人,1982-1992”,向世界提供了较为真实的中国当代诗歌——一段客观存在却被人为遮蔽的当代诗歌现状,一段民族整体深陷文化危机,试图找回自由、独立人文精神的历史。诚然,一位优秀的译者不仅要熟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先锋诗人对主流文化的迷恋与怀疑及沉浮于社会变革中的强烈躁动,继而在九十年代所谓边缘化的处境下对公共价值的审视和对自我价值的纠正,更要了解他们在新世纪借助诗歌承担起对当代文化精神的思考、批判与构建。这一切绝非所谓“他者”的想象。


柯雷:《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英文版,2008)书影


中外译者需要真诚合作

 

八十余年中国新诗英译史,乃至几个世纪的中国古典诗歌英译史,表明成功的译本往往离不开中外诗人间的真诚合作。无论是早期理雅各(James Legge)与王韬合作翻译《诗经》,宾纳(Witteer Bynner)与江亢虎合作翻译《玉山》,还是后来的译者如杨宪益夫妇、王红公(Kenneth Rexroth)与钟铃、罗郁正与舒威霖(William Schultz)、丁祖馨与拉菲尔(Burton Raffel)等都是绝佳的例证,为中外合作英译中国诗歌提供了非常有益的示范与启示。2008-09年间,笔者也曾编/译出版过一本《中国当代诗歌前浪》(2009)。“前浪”选编了中国大陆80位大多在20世纪60年代出生,至今在世界范围内坚持汉语写作的先锋诗人的作品,也收录了代表更年轻一代审美取向与文化观念的“70后”、“80后”的诗人作品。


“前浪”以汉英双语形式呈现新世纪全球经济一体化背景下,具有悠久诗歌传统的中国当代新诗全貌。诗歌英译大致可分为两类:学术翻译和诗人翻译,全书约二分之一的英译出自英语世界一流的学者、诗人、翻译家之手,如霍布恩、柯雷、戴迈河、凌静怡、西敏、梅丹理、戴维(David Perry)等,余下部分先由我提供英译初稿,再分别与当年旅居上海的美国诗人、2008-2009年度中美富布赖特访问学者徐载宇(Lynn Xu)合作完成,最终由比利时-西班牙的国际诗歌出版社(POint Edition)顺利出版,并于2009年在欧洲最古老的 “第48届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2009)”开幕当天首发,随之进入当年的德国汉堡国际书展与比利时安特卫普国际书展。青海版《中国当代诗歌前浪》(2009)在“第2届中国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推出。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One Generation

 

Dark eyes I got from the dark night

But I use them to look for light

(英译 海岸 梅丹理)


《中国当代诗歌前浪》(杰狄马加&海岸主编,青海人民出版社,2009)书影


经历了近几年的译编工作,笔者才深刻地体会到霍布恩在英译诗人杨炼《同心圆》时的那番感言:“要想提高汉英文学翻译的质量,惟有依靠英汉本族语译者之间的小范围合作。汉语不是我的母语,我永远无法彻底理解汉语文本的微妙与深奥;反之,非英语本族语的译者,要想将此类内涵丰富的文本翻译成富有文学价值的英语,且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一旦同心协力,何患而不成?” 


值此国家大力创导“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转型期,中国新诗的外译工作方兴未艾,目前从事这项工作的诗人、翻译家太少。在此笔者呼吁全国社科规划部门更应将中国诗歌外译的工作纳入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规划中,激励更多的青年才俊参与其中。总之,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的深入,各国文化交流日趋频繁,中国新诗英译的前景更值得期待。毋庸置疑,在西方汉学界,无论是德国的顾彬(Wolfgang Kubin)教授,还是荷兰的柯雷教授,都颇为推崇中国当代诗歌在世界文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柯雷教授曾经来函说:“首先,中国当代诗歌创作已经繁荣到我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描述,它的色彩不是红的、蓝的这样单色调的,而是多彩的;早期的朦胧诗尤其值得一提,这些诗歌中特有的意象手法是我们这些外国人最感兴趣的;另外,中国诗歌有着与其它国家诗歌一样的特点,那就是这些诗歌反映了诗歌产生的那个年代的一切,我们把这些诗歌同它的时代和地域联系起来,可以看到一个国家的文化和发展。通过中国诗人的作品,我们可以了解到中国的过去、现在,特别是看到了中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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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④ 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美国现代诗里的中国文化模式》,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年版,第145页。

⑤ [美]奚密:《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 

⑥ [荷]柯雷(Maghiel van Crevel):Unofficial Poetry Journals from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 Research Note and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MCLC Resource Center Publication, [http://mclc.osu.edu/rc/pubs/vancrevel2.html]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现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资料中心网站,访问时间:2007年2月28日。

⑦ 霍布恩(Brian Holton):驶向天堂的码头——杨炼长诗《同心圆》译后记,海岸选编,《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35页。

 

(原载于《复旦谈译录》(第一辑),2017年;修订至2020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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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海岸,诗人、翻译家,原名李定军,浙江台州人,现供职于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先后获得过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首届上海高校服务国家重大战略出版工程基金、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上海翻译家协会“STA 翻译成就奖”等。著有《海岸诗选》(2001)《海岸短诗选》(2003,香港)《挽歌》(长诗,2012,台湾)《蝴蝶 ? 蜻蜓》(欧洲 Point Editions,2019)《失落的技艺》(澳洲Puncher & Wattmann,2020)《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2020),译有《狄兰 ? 托马斯诗选》(2002/2014/2015)《贝克特全集:诗集》(合译,2016)《流水光阴——杰曼 ? 卓根布鲁特诗选》(荷兰,2019),编有《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2007)、《中国当代诗歌前浪》(欧洲/青海,汉英对照,2009)《归巢与启程:中澳当代诗选》(合编,汉英对照,2018)等。曾应邀参加 “第15届阿根廷罗萨里奥国际诗歌节”(2007)“第48届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之夜”(2009)“罗马尼亚米哈伊·艾米内斯库国际诗歌节”(2014)“复旦-科廷中澳创意写作工作坊”(2016-2019)等海内外诗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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