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丨一座向下修建的塔(长诗)

杨炼     2021-05-19
摘要: 此去又经年,杨炼再论剑。沉吟悱恻之辞章,逐心剖胆之诘问。潜人性之渊以寻诗,探思想之峦以觅真。破故格以图变法,攒险句以辟新局。艾未未、严歌苓、张炜、唐晓渡、田庄、戴潍娜、秦晓宇等文坛知名大咖和风流名士联袂高光推荐杨炼最新496行巨制诗作——《一座向下修建的塔》(推介语全文附长诗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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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注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取自多年前我回答木朵长篇采访的标题。本诗共七节,第一、七节的铁树灵感,来自艾未未的作品《树》,他把巴西亚马逊森林里一棵近四十米高的死树分块制范,浇铸成1 : 1比例的一棵铁树,渗透了人生、艺术多重寓意。第二节,我父亲于2020年12月29日病逝。第三节黄土南店,是我文革中插队的村子,现已不存。第四节《渔庄秋霁图》,为十四世纪元末明初大画家倪瓒的名作。第五节,可参看我的文章《屈原诗,隐没的源头》。第六节二里头酒爵,是一只河南二里头遗址出土、距今近四千年据称夏代遗物的青铜酒爵,造形极为窈窕优雅,开后世唯美传统之先河,现藏洛阳博物馆。第七节柏林,我现居之地,亦如无边之城。无尽的历史轮迴在一个人体内,这棵铁树无处不在。

——杨炼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叩寂寞而求音”(陆机:《文赋》)

 

                    铁树 · 亚马逊

真有一个深渊吗?

简洁的陈述是

一棵树从一只手开始

被临摹 拆卸

浇铸 装配

一付脚手架从一个

假的登临开始

铁的海拔追上树顶一簇绿的

奄奄一息

乌有的年轮切割堆放

亚马逊那只死孔雀铺开阴影

摘下的羽毛一一摆进

蓝白透明的抽屉

敲叩 从灰烬开始

茫茫之美 从退无可退开始

旋入树心中的洞 

一个琥珀色的负数

干透躯干的性感

凹陷处甜言蜜语

丝光都被测量过

皱褶 修饰一口井

腐烂的模子

翻制高高在上的埋葬

向下 向内 太近的轮迴

幻化石膏 陶土 铁

剥下1 :1比例的影子

虚拟1 :1比例的呼吸

琥珀色或灰白色

锯开彼此 孪生彼此

唯一的甬道

凿入脚手架固定的躯体

一截秀丽的残肢微微扭转

一个认定耻辱的坑

人形那么浅 天外似的逼近

唯一的黑暗拢住铁锈味儿的鸟鸣

这晕眩是无底的

这跌落还能跌落到哪儿?

历史沿着一刹那的墓道盘旋而下

从现在到现在 倒悬抓不住的绝命

一座塔虚构的巨大

俯瞰自己虚构的渺小

亚马逊假装发光的叶子

掀动我们的破书

拧紧赝品的逻辑

回不去的生命从电焊的火焰开始

苦肉 用一个铸铁的概念开始

拼装一块块肌肤 摸到的都像真的

最真的不可能被称为美学

一棵死树不停剥下形象 

发育安放我们毁灭的艺术

它忘了疼

它建造疼

众目睽睽中一场坍塌

等着的听觉等到一声叹息

冷却的孤独严丝合缝

1 :1 重合进

无数穿戴另外名字的死者的孤独

鬼魂

矗立

完美地抵达

选中的厄运

 

                            父亲遗像

每个瞬间吮含末日 而一个末日无穷无尽

父亲的目光熟稔又陌生 像枚

划出优美圆弧的落叶 遗像搁在

有烛火的窗台上 枯萎的仙客来是一盏长明灯

万里外水仙寂寞的香是一盏长明灯

一只玉琮探入暗褐色的黄昏 洇开窗外

屋檐潺潺的融雪声 沉吟的水滴

滴进那时或这时?濡湿这里或那里?

时间的模具把一个名字打磨成一块石头

带来些微不同 一双手藏进隔开一米的形式

静静改变我 父亲背倚灰烬的雕花

自何年何月凝视着现在 把我的现在

剔除出不知谁的何年何月 一张脸

亲情的抛光的表面 刚刚

从成千上万堆满冰冷仓库的小方盒子里翻出

又一包骨殖被嘎嘎压碎时一阵嘶鸣

(亲人们转过身去) 这难忍为你造像

玉琮中的血沁丝丝缕缕 父亲打开纸包

递给我一房间用尽的午夜 让我在万里外

再用一次 灯下的眼神俯向诗歌的残渣

你读了又读的陶渊明撑起苦香的菊花

韩退之退入他不认识的大海

李商隐被一个极端的韵律暴露着

哪个古典之美没吮着灾难的当世

历史 翻过所有人 裸出这个人

激活毁灭的音乐 此刻 一页又一页

密密麻麻的小字 不被允许地 不得不

补足白纸黑字的恐惧 时钟嘀嘀嗒嗒

履带的韵脚说到底是一个私人事件

屋檐下一排水渍 清高的留言

迎向残损的一刻 父亲毕生的阅读

锤炼成一行日日点燃的活的谶语

一首诗意味着牢记人生的受难之美

一只玉琮意味着一朵小小红艳的肉

(是一颗心吗?)继续震颤

父亲的创作飘落镜框里一场场周年之雪

堆成镜框外孩子们肮脏蜷缩的玻璃渣

更多黑暗等着融化 更多诀别

坍塌在眼底 末日主题中 我是一盏长明灯

一座塔隐身矗立在一切事物之内

向下的叙事不失去时间 却获得时间

不减轻父亲的病痛 却发育成儿子的病痛

不浇洒地上的酒 却斟入啜饮不完的醉

写于生日的死亡之诗 一个琥珀色的洞

父亲般优雅 父亲般性感 看着我

1 :1 沦为早已终结的 永不终结的

金黄烛焰的舌尖 细细舔到沧桑的意义

远离词的虚荣和耻辱 返回孤绝的家

这座塔无声 “围绕虚无的圆心旋转”

木朵说 木朵在说谁?墙在脚下 

墙在身后 四面八方呼啸着逼近

让我辨认出那个冬夜父亲踏雪顶风而来的身影

继续迎迓一次迷途 这首诗存在于此

仅仅是给予 微微抿紧的嘴角守住晚年的沉静

不怕讲述所有人的故事

 

                                  黄土南店

一片记忆中的土地停在哪里?

一阵三月的风 卷起路上的尘土

土坯的黄浸进名字的黄

放映不完的断壁残垣保持倒退的匀速

一刹那被撕开的春天 领着哗哗响的白杨

让我看见了 我一辈子不得不继续

看到的 一个人影“蹦出”绿叶的掩体

一抹惊诧照亮纯然的不知所措

一个隐喻 从松脆的笔记本漏下生活

闭上眼嗅那泥土香 还耽搁在你回家半途

        向内的轮迴 唯一的轮迴

西山的山脊线嵌进梦里 在地下几米深

清晨四点 镰刀雪亮地挨着抒情 在地下几米深

小池塘里泡胀的死猫 在地下几米深

脚步 一前一后 绕过院墙 压白纸的

坟头 每天的钟声拽着铰链 在地下几米深

垂直的距离有青石井沿 活埋的脸

憋住波荡的瞳孔 只让我看见

一条水泥地平线锁住一首田园诗的初夜

一只骨灰瓮慢慢烧制 旋紧毕生等待的盖子

一截旧铁轨从早到晚砸向耳聋

        诀别 堆垒得多么温柔

从大海头家的土坡下来 暮色已夯实了

抱着朱永生坐在门槛上 照片簇新的笑意

不在乎死 不知道死 乌鸦活生生

抓紧一场白雪 刘大山的怨恨也走了

几米之外 窗户趴着的黑夜 点点鬼火

许诺我的鬼魂 你的鬼魂 还得翻飞 相遇

在一个认不出乡愁的水泥旷野彼此认出

用一双零下的耳朵 听清烂掉的零

又一条大街罗列眨动霓虹灯的墓碑

遮不住一间小屋不疲倦地浮出轮廓

        干了的苇子坑像只燕子

拢住时差 昨天被抹去 昨天才擦亮

向内的轮迴带着初恋似的存在

永远一个眼角的距离 瞥见前世

像雪堆 融化一次就醒来一次

再多坍塌 仍笨拙天真得像我们的第一次

黄土南店拆除无数次仍是一件亟待完成的作品

酸涩呕出 一口浸润岁月泥土的胆汁

把我到处导向村北墓地中一棵小柏树的幽绿

小五子开膛破肚 沉甸甸族人的棺材

扛在我肩上 一个起源 一个圣地

        忍着水与血湿漉漉的漩涡

真有一个深渊吗?抑或想着就是深渊?

真有一座废墟吗?抑或脚踩在哪儿

光秃秃爬着的水泥地面 就被荒草的舌尖割开

一只猫头鹰咯咯的笑声录制进今夜

录制成今夜 我的悔恨空荡荡追踪我

我的无家可归从不让报废的春天停止移动

亲眼见证自己成熟为亡灵是一种幸福吗?

一个村子 背对健忘的地图 向内殖民

地下几米深 瓦砾的星宿璀璨如伤

我须发斑白地向你走去

        爱上身体里粉碎的总和

 

                         《渔庄秋霁图》

乌     有

是一种形式

    我的

      浩   渺

说出苍茫

   不说出苍茫

       已是苍茫

笔之渴如心之渴

荒寒若此 七百年积聚秋雨 雪意

枯涩若此 一种慢 无水 无声

一个不在全力以赴

推开你们的眺望

和我的构思 石头的云越飘越远 

树梢的爪尖挠破宣纸的隔膜

一个岸或许多岸 有岸或无岸

注视时间就在注视一个人 一个无人

苍茫依旧 一股血味儿更新又更新

我的死看不见地溢出我的空旷

我的沉寂 一分一秒擦洗我的洁癖

一个空间无限苛刻 封存一汪流逝

你们满满的悲叹不可解封了

(像一个冷冰冰的信息)

七百年 吊在铁钩上的鲜肉淋漓若此

一根刺 减速扎穿现在

1 :1

  渗漏的形式

  一座孤坟

       树

         一缕孤烟

水之鬼魅

   我之鬼魅

      你们手中的磷光

封掉盯着自己萎缩的一条破烂标语

被殴打成泥泞的骸骨不可解封了

封掉火焰清明 浓烟清明中一条抛起的白绫

凌空击毙的黑蝙蝠不可解封了

封掉拒绝更换的年号 从未开始的温润

厄运的干墨不可解封了

封掉冤魂足球场溅满孩子们小腿的青

一张脸被哨音憋住的青

入夜阳台上那声“假的”不可解封了

封掉一座岛的沉没 带着一百万块肮脏的玻璃幕墙

沉没 日日中元节不可解封了

一个埋头作画的形象 埋头删去

笔下掏空的人 曾以为有的意义

一块纸做的无字碑 在空那边刻满了字

全力以赴的少 咽喉沙哑 只写出不够少

我能认出自己吗?你们能认出自己吗?

屏幕的冰斫了又斫 铁网间一架肉珊瑚

烂至无色 这世界能认出自己吗?

一面无眠的镜子 每刹那揩拭噩耗

什么都是旧的 什么也不曾忘记

无处来

    亦无处去

山水的肖像

     背叛了山水

          亡灵的涟漪

   叹出

        水底那首诗

白白耗尽的一生有一个定稿

水已穷 云未起 枯坐的地平线

移至嘴角 刺骨的激情只需一个定稿

画一次就够了 我的沧桑对你们说

我的空白对你们说 沉吟十八载的一首悲歌

对应(或对峙)无始无终的冻伤

草草勾勒浑浊 足够你们目不转睛

认出历史那滴泪 从未流出平面的内心

诗 少于无辞 人 止于无路

一种注定为每个现在 每次陨落准备好

一种注定一口吸尽每次陨落 每个现在

淡淡扫过被浪费的 一模一样的忧郁

乌     有

        听清一声惨叫

 

                            汨罗,某夜(和《涉江》)

这不是抒情诗 而是死亡之诗

这一晚 江声喃喃 黑暗喃喃

此地照常幽独 我倚着两千年

那道不存在的栏杆 身前身后

文字像断崖 读了又读的大江

是涉不过去的 单相思的眼睛

挽着我前仆后继的死亡的知识

一串桥上灯火 擎着倒影埋入

桥下 一道堤岸像在塔里漫步

夜色比虚构还宽 江风和冷雾

掘开弥漫苇丛腐烂味儿的空洞

就是这儿 仍是这儿 亡灵兮

翩迁 浪迹的对岸悄悄被抹掉

我的踟蹰涉不过去 鄂浦溆浦

虚设的世纪涉不过去 枉渚或

辰阳 哪首诗没满满住着南夷

蹚过我死了又死的簇新的白发

自沉的前世无怨而盲目地召唤 

后世皆然 不知所如的命定处

美人 你能骑幽冥那只鹤来吗?

水浸浸的栏杆 也在塔里盘旋

灯火阑珊 照亮每一座奈何桥

这不是抒情诗 古国幽情已死

两千年吹气如兰 易碎的忧伤

对搅进烂泥的呼吸有什么意义

河底 荡漾一座水牢 女诗人

哭泣着变老有什么意义 血肉

滔滔 这条河不流向任何地方

我的白发下空无一人 坍塌的

上游下游空无一人 末日零敲

碎打 一座忧郁之塔吞咽无人

我听见徘徊又徘徊的历史犹如

蝉蜕 脱下的迴声刺耳而空茫 

漩涡 贴紧内脏的直径 磨擦

一转眼就到了的老 这衰朽的 

躯体不是哪个人的 名字罗列

剜掉的巨石 堆垒假命题的岸

孤零零发生的死 重合无数死

毁灭的性感无所谓是哪个人的

水淋淋捞起的诗携带所有非人

倒退回忘却 唯一剩下的命运

水面上铺满攥紧倒退的黑沙子

流亡和自沉立等可取 说了就

丢了 假的死亡撫慰假的生命

自戕的故事置换成淤积的肠胃

这不是抒情诗 这腐臭镂花的

辞 用我器官里的空茫根除我

用无须写下根除诗 噩耗静好

花不完的冥币储蓄一生的纸灰

地狱通货膨胀 梦呓无处可逃

美人 星空的键盘上垃圾周年

可骑抑或可躺?一声鹤唳溅出

一个阴间 不可能更近 栏杆

一靠就化 我们奋力修建的塔

在阎罗层 繁花献祭一张胖脸

油腻的纪律供奉着苍蝇麇集的

幸福感 爬 无人的尸体巨大

而麻木 被一个口号无限加固

谎言涉不过去 可谁说我不是

谎言的芯片?吾将行 吾早已

行 我没有对岸 我就是对岸

在这 赝品的诗傍着赝品的河

 

                           二里头酒爵

夏桀说

回到

酒宴的余温

遗下

造形

远远递出

腰肢

暗暗发亮

藏着的

女孩儿

三枚足尖

踮着跳

非实用

之舞

四面八方

拢进

椭圆

雪白的手

拿着

博物馆一角

晕之静止

婀娜

花纹醒来

优雅

肯定

一次浇铸一道刻痕

下葬的小海

完美开始

勒断的脖子

低悬

青铜之黑

目睹祭祀

斟入里面也斟入外面

一抹铜绿一声慨叹

无边的拍打

抠出

小小的乳突

起点

孤绝

终点是天意

夏桀说

喝我吧

杀殉是器皿

忧郁是器皿

绿松石

请围观

我的叫喊

不在我嘴里

我的死亡

总正在死去

零距离烧灼

痛之金属

挚爱从来如此

越精致

越虚无

火焰是器皿

淤泥是器皿

轻踱的脚步

护着滴血的方向

沉不到海底

我的海无底

敲叩从来如此

每天的坑

肯定

向下

塌陷 是一种行动

不可能 是一种行动

博物馆

唯一发育着阴影

塑造迴声

是一种行动

夏桀说

开始了

你们的鬼魂

1 :1

盈漾

在我体内

死不

放弃

同一次毁灭

干!

 

                              铁树 · 柏林

七个长句静静落到纸上 七重梦魇

在一个梦魇之内 一座塔 

从未轮迴到一个人之外

一连串替身搭成脚手架

攀登一棵不停加高的死树

清清楚楚摸到1 : 1 成形的

嘴唇 耳廓 眼角 矗立成语言

一连串化名像个拆迁的语法

亚马逊碧绿的死孔雀辗转在每个街角上

脱尽羽毛 烂成季节的疤痕

编号 切割 翻制 一扇玻璃

向内推开无数透明的层次

嫩芽的小云 初春的寂寞

模拟无力凋落的钢铁枝叶的喧嚣

修建不愿挣脱的寒意

七个片段是一个片段 一个人形 

不敲响记忆的噹噹钟声悬进残破的头颅

不感觉杀戮的火焰喷出熟睡的窗口

不计时的爆炸 不停把弹片掷向

阳光明媚的草地 野餐和孩子们的小腿

不知道清明节 只蹚进清明节

死亡多么相似多么无知 一个是另一个

1 :1 创作彼此的赝品

不沮丧心里一个琥珀色的树洞

不厌倦掏挖日子的倒影 上个就是下个

不惶惑没有原版时 谁都像原版

一只嘤嘤咛咛的苍蝇 不到废话为止

而是淹死于废话 一块琥珀里

满满的时间兑换乌有的时间

满满的历史 除了褒奖一个人的痛苦

什么也不是 留给我孤绝的此地

没有出路 一场雨遥控一双干涸的眼睛

假观看认出淅淅沥沥的假迴声

像只艾未未手中掉下的罐子 静静

挂在艾未未的空中 (艺术和人生不能碎两次)

一个挂在呼吸机上的人死扛自己的命

器官的街垒绕不过去 蒙面的海浪之城

为灾难补课 海鸥催泪弹打爆花花绿绿的

海面 一首只为无意义人生存在的诗

康德街策兰街 绷着乡下人的小脸 都在卖

家回不去 于是踅入离不开的谎言

轮迴的喃喃自语轮迴在我之内

慢慢诉说的长句诉说着历史 又明亮

又空旷从里面咬紧唯一的日子

一个人一点点形成于自己的反方向上

一首诗的窗口蓄满不会过去的风景

从手开始 一棵大树真的死亡不怕衍生假 

再衍生虚无 每一步追上最后的空旷

亚马逊铸铁的风声里 根还奢望发芽吗?

四十米的无限高 残肢正从哪个身体砍掉?

父亲回眸的隐喻 重申回眸之不可能

一个空缺不会惊动掠过的春色

西山淤血的紫色镶在1976年边缘

逃离一步 黄土南店贴近一点

断壁残垣是我 一只骨灰瓮盛满抱紧的冷

一扇雪地的灰白转门匆匆咽下人影

千古 只需一幅画 只有一幅画

倪瓒无泪之哭无比热烈 四溢苍茫

和一首吸干秋水的诗 像大夫一样

徘徊岸边因为我的奈何桥已留在身后

不奢望涉江因为每天横亘一条大江

两岸的阴间拢着漂泊 绝命一跳

只撞上语言的卵石 血沫迸溅

上一声惊呼无间隔地溺毙于下一声惊呼

一只酒爵像猥亵的轴死死缠住碰杯的手

夏桀说 沉沦之美忧伤之美 再死

一次 仍1 :1翻制出冷却到底的我 

摸着湿漉漉的塔壁下来 踩着

盘旋的墓道下来 丧失一次就绽放一次

所有斟入修饰一个窈窕 贯穿的形象

没别的超越只剩在自己之内轮迴和超越

没别的拯救 一只手探至向下的塔尖

我 你们 这个早晨窗台上两只跳跃的红松鼠

唯一的优雅只锁定死亡中这场超越

我们渴求的声音不在乌有的别处

根的皱褶 石头的皱褶 接住所有坍塌

1 :1 对称于一个漆黑的完美

不依赖其他 不放过其他 替身和化名

摇撼一个矗立 老病的历史教我静静说

历史不存在 爆裂的刹那如此确切 从现在

到现在 完成的寂寞等着完成 父亲

发掘之手轻拍我的身体 使我成为我的一切

正在落下 四月的阳光灰尘般落下

足够让我感到一簇钢铁枝叶狠狠吹拂

死之馨香用父亲的清澈

把不可忍受的世界忍受在内部

 

柏林,2021年5月3日改毕

 


评介《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艾未未的话:

 

        在我读过的杨炼作品中,《一座向下修建的塔》是思想深度、语言形式、叙事方式最为复杂和情感沉重的一首诗。它像是一棵大树,向着生与死两个方向生长。杨炼从《树》展开又归结于《树》,用树、人、塔的复合隐喻,集合阐释了对人生的深刻理解。这座思想之塔,向下深入进他父亲的逝世、个人经历和历史记忆,把纠结于死生之间难以逾越的困扰,变成一次对人性情感的深度追问。

        杨炼这首诗里的语言,成熟,没有修饰。像酒一样自然溢出,既像浇铸,又似醅酿,也有锻造,各种声音、色彩、完美地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硕大的思想集结,一首好诗是值得祝贺的。

        杨炼选择的诗意寄托,如倪瓒的画和商初青铜爵杯具有精美的审美价值。我们都知道,对一件器物的内蕴之美做形而上描述极为困难,而这一切,对一个熟练的诗人来说,非常自如。

        人逢绝境,必然会出现一个契机。它发生在亚马逊雨林中一棵正在死去的、一千两百多岁的大树身上。我们将它翻制、复制、浇铸,做成了一个三十二米高、四十余吨重的铸铁作品。这样的事,就像船只甩出去的一只锚,勾住海底的岩石,使我们的航线不至于彻底迷失。人生是一场修行,爬行也算修行的一部分吧。

        回到诗上来,杨炼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士,在他的这首诗里,可以看到他脱下了盔甲,回到自然,裸露的伤痕清晰可见,气质感人。生的气息是遮挡不住的,虚伪的语言常常遮挡生命的气息,而真切的语言是裸露无遗的,杨炼做到了这一点。他的存在,令众多诗人常态化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和犬儒回避立现原形。

        杨炼这首诗文思严谨,历史、现实与形而上之思考内在勾连,层层深入,超越传统,提交了新的文明的罪证,同时可以看作对人类文明的指控。作为一个优秀的思辨者,杨炼为我们剖析了他的证据。

 

 

◉严歌苓的话:

 

        杨炼的新诗充斥着悖逆之美。似乎这首诗更应该被称为1:1。如诗人自白,灵感来自艾未未的作品《树》。树是尸体,原型在亚马逊森林里,而根据四十四米高树尸,浇铸出的作品《树》,死反而活了。而活的形式,是死的。这其中的哲理和美学,杨炼懂了,不可言喻,非得诗喻。我也懂了,也不可言喻,言喻了,便是妄懂。从树的生死,到死生,从艾未未的懂,到杨炼的懂,再到我,一条秘径连通。说白了,就跑题万里了。1:1,是一切不可置换的矛与盾,不可定义的虚与实。是此与彼,我和你。悖逆,在哲学层次,美,在于宿命;诗人的所谓内在轮回。诗人说:哪一个古典之美没有吮着灾难的当世,我说:最坏的朝代也能葬下绝伦的美器。没有下葬,哪有存活?昏君不造孽,不滥杀滥葬,后世的的文明营养不良。

        杨炼在这首长诗里发生了飞跃。我读他此前的诗,他从具象中提纯到抽象,再抽象,而这首诗,从已经被提纯后的开始。也许因为,艾未未以《树》提纯了树,杨炼进一步提纯,二人的哲学思考叠加,后果相当“可怕”。 

        这首诗里,充满那样的意象:涉不过去的大江(回头无岸),不存在的栏杆(无所谓自沉),等着融化的黑暗(永不发生)…….矛盾,悖谬,正是着视觉上的、物理上的1:1。一个自我放逐者,无所谓归属,这纸面上的1:1,不正是归去者撞上了逃离的自己? 艾未未手中掉下的罐子,挂在艾未未的空中(艺术和人生不能碎两次),因而任何人也可以蒙住眼睛,就没了太阳。                         

        真身与伪造,是1:1的两个正面,随时要掐架,正是我们这个时代陷入的精神生存绝境。诗人让我们悟到这种绝境。

        此前杨炼的诗,是深的,深遂,深刻,深情。像是好玉,不是玻璃那样被熔炼出来的。好诗都有玉感玉质,天成似也,一如神炼,那种深,你懂的。好的诗人,诗心如玉,摸着温的,华润欲湿。看杨炼这首诗,却觉得玉中藏着无数嶙峋与杀伤之锐,只要他碎了,你当心点。而它是随时会碎的。因为诗人信仰碎成一种总和。

 

 

◉张炜的话:

 

        杨炼大诗坚实而灵动,深邃,形而上。炼句之功甚巨,与其代表作并拱穹顶,且又粗浑壮立。修塔之工如同活躯投向鼎炉,生还之机渺茫。以此巨险带来的巅峰体验,缀成铁血砖石。整个过程是一种非人的生活,是精神疯魔难以自理的时刻。每一刻修成一寸,也偷回一寸极乐。向下的塔由此积成,现出雏形,缓慢如钟乳石的生长。筑塔者常常处于自理与不能自理的状态之间,就在这个方寸之地险活、行盗,一次次惹怒上苍。塔是这样筑起的,诗是这样写成的。他人如果用生命倒悬的方式和视角去看,这座塔才是正常矗立的。诗人满脸疯癫,嘴角凶悍,披散长发,坐在稍远处守护着自己的地下宝藏。

 

 

◉唐晓渡的话:

 

        更精致的形式,更邃密的哲思,更巧妙的结构,更强韧的肌质,更苍劲犀利而又气血饱满的语言——时隔多年,杨炼以大型作品《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再次刷新了其创作高度和个体诗学,并以1:1的尺度 ,更触目地突显了其“与死亡对称”抑或与历史对称的诗歌抱负。正如七个诗章的“七”在时间上兼指中西传统的“创世之初”一样,诗中那棵贯穿始终的“铁树”,作为“塔”的同位意象,也在空间上隐喻着当下艺术行为的生成原理和关系实质。据此营造的本文语境看似封闭,却同时拥有全方位的开放性:一种渗透在不同场景和记忆碎片中的“向内的轮回”,既敞向又凝聚起诗人多层次、多角度(历史、文化、现实、身世、自我、诗艺),历经汰洗的复杂感受和思考,穿越巨大的虚无、浩瀚的孤寂和刺骨的沉痛,因“从内部咬紧唯一的日子”而坚定地指向诗不变的处境和命运深处。不难辨识出,这座“向下修建的塔”,很大程度上乃是杨炼诗歌的原型图式,即动态“同心圆”的变体;但更值得注意的,或许还是“嘲讽”,尤其是“自嘲”作为解构元素前所未有的融入(“谁说我不是谎言的芯片”)。透过我们熟悉的那种悖谬句式,它进一步强化了诗中对话和潜对话的证道性质,带来了新的活力,并使我们更从容地记取诗的教导,“把不可忍受的世界忍受在内部”。

 

 

◉田庄的话:

 

        用语言触摸言语尽头之物,是谓诗写之难。我对杨炼不止一次谈及写诗至紧要处曾用“跳入深渊”作喻印象颇为强烈。心中也不由向那于涯际孤身叩索的诗人身影叹道:好险!

        我从来认为一个诗人附身写下长诗不是一件寻常之事。若非大愿力和因缘具足而难成其篇也。更何况,诗人意欲用诗行构筑一座耸入深渊的塔!

       但写作也从来不是唯作者一家之事,若无读者多向度的阅读介入,作品就不能算完成。但首先杨炼的此洋洋篇什实在也是以其“思想之诗”创作理念之翼的一次试飞和实飞,我们从中当然可以找到诸如良知之痛、历史忧郁、反抒情、潜逻辑、音乐空间等与之相契相和的宏大外相和迴荡内蕴。坦言之,我每读一遍都会有种需要上来透口气的感觉,向下攀登一座塔比向上登临一座尘世之塔要艰难得多。

        那是什么?当我抚摸那凸凹不平、纹理驳杂的塔壁,我不禁要问。杨炼似乎耽于将太多历史的、当下的、众生的、个我的、时空共共的东西压铸于其词句中,从而实现词的物化和物的词化双向互转,虽则这可能给读者带来转码的难度,但,谁又能说阅读的目的和意义在于容易?

        我更愿意把杨炼归为贾岛一脉的推敲苦吟派,在当今这个追求官能和快感的读写快餐时代似乎并不讨巧。它当然不是献给这个媚俗时代的可心礼物,然而我却在其中窥见被唐晓渡称为“原始活火”的摇曳的焰姿。

 

 

◉戴潍娜的话:

 

        这些分行奇崛、风格奇异的诗句,命定般串在一起,一口气读下来竟有呜咽接嚎啕,抽泣至泪干的稀里哗啦的音效,此诗是美人长哭啊!用血和泪磨练的思想之诗,如同一株刺入嗓间的铁树。父亲的离去作为一个象征,抽去了人间欢馨的最后一根骨头,从此,塔向下而造……唯有以美来应对厄运。白白耗尽的一生里灌满了历史之殇,摧折之美和历史之忧郁。

 

 

◉秦晓宇的话: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刚好是杨炼的诗思逻辑“形而下下—→形而上”的形象表达,即通过对现实“形而下下”的深入追问,抵达对存在的“形而上”领悟。

        艾未未将亚马逊丛林中一棵高大的死树,以1∶1的比例,制范、浇筑成一棵铁树,之所以会触发杨炼的创作,我想是因为,那棵铁树正是死亡与艺术之不朽的绝佳象征——杨炼长诗《YI》的第二部,就叫“与死亡对称”。无论是在2020年这“灾难的当世”亡故的父亲,还是已被拆除的诗人文革时插队的村子,都指向惨痛现实的绝境。古往今来的文学艺术,就是在绝境的轮回中,在一个人之内,向下修建一座塔。倪瓒之《《渔庄秋霁图》(“乌有是一种形式”)、屈子之《涉江》(“这不是抒情诗  而是死亡之诗”),以及四千年前一只精美的酒爵(“杀殉是器皿”),无一不给出这样的启示:创作,这“唯一的优雅只锁定死亡中这场超越”。

        而杨炼不仅“叩寂寞而求音”于这些诗人艺术家的杰作,与之展开沉痛深刻的对话,他更是将它们转化为一种极端的诗歌形式。譬如《渔庄秋霁图》那首疏密随心、点染泼墨、创折带皴;《汨罗,某夜》整饬中带着离乱;《二里头酒爵》则一如那只“美人爵”,伶仃魅惑。在这个意义上,诗中反复出现的“1∶1”,就不仅暗示“与死亡对称”,也是与杰作对称。

        孟子曰“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也。”《一座向下修建的塔》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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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的诸多奖项,其中包括英国萨拉·麦克奎利国际诗集翻译奖(2021);中国首届汨罗文学奖·九歌奖(2020);意大利苏尔摩纳奖(2019);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8);英国笔会奖暨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2017);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2016);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4),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12)等等。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14年至今,杨炼受邀成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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