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米

这个词在这里，可不是

叫花子四处讨百家饭的意思

而是指我

总是从老家讨来米

而从不光顾码满了精制米精品米的店子

老家的米

是父亲原创的诗

正月就得到灵感，念念有词

二月开始立意，到种业公司选好主题

三月打好腹稿，选一块上乘秧田，精心列好提纲

四月便一气呵成，绿色的诗行节奏整饬，韵脚响亮

五月删除稗草竹马根草鸭舌子草等无用的意象

六月不停地润色、推敲、修辞，在抒情的风中洋洋大观

七月便用打稻机那磁性的男中音朗诵发表了

父亲的每一滴汗

能写成一个落地有声的金子一样的文字

父亲的原创诗作

质朴本色

阅读起来芳香可口

可不要抛光的技术

也不要包装的华丽

更不要漂亮的商标姓氏

不会把陈年腐谷摇身变成流油脂米

不会用防腐剂腐蚀我的肠胃

我用从父亲那里讨来的、干净芳香朴质的

汗水结晶的大米

一直喂养着自己，以及

我的植根土地的诗歌和品质

对一颗种子的具体描述

具体一点说，是对一颗水稻种子的具体描述

再具体一点说，是对一颗杂交水稻种子的具体描述

先从下而上。首先，当然是根，经脉一样，扎于泥土

实际是泥水之中，与钢筋使水泥有了不可断裂的韧度一样

根，使泥水有了不可断裂的韧度，和强大的气场

往上，是露出泥浸于水的蔸部，紫红，茁壮

蝌蚪戏于东，蝌蚪戏于南，蝌蚪戏于西，蝌蚪戏于北

再往上，是叶子，下端的变黄，上端的正在变黄

一阵阵的风，使它们边缘的锯齿擦出琴音

再往上，是穗子，低垂，饱满，金黄

每一颗，都是一枚硕大的金质奖章

缀在一位老农的胸前

再由春到秋。首先，当然是下种，根往下，叶向上

然后，被移栽，迅速长出新根；忍受稗子的抄袭

虫子的觊觎……然后，分蘖，打苞，抽穗，扬花，灌浆

然后，渐渐沉重，低垂，饱满，金黄；然后

叶子迅速变黄；铺满大地，黄金来作比，根本不配

然后，是收割，曝晒，颗粒归仓

最后，当然是根，留在泥土，或者是泥水之中，经脉一样

这样，一株稻子竖立在大地之上，又横亘在春秋之间

这一横一竖，是不是构成了人间最大的十字架

最质感最沉重也最吉祥？这样，当一颗种子

以最低的姿态，低过地平线和泥土的时候

是不是高过了太和殿的椅子和华尔街的波浪？

当太和殿的椅子也空了，当华尔街的波浪也散了

是不是只有一颗种子，让泥实，让水聚，年复一年？

一日间，大地上的两位父亲只留下了背影

——谨以此诗沉痛哀悼“世界杂交水稻之父”和“中国肝胆外科之父”

难怪，两场强震一起袭来，

大地坼裂；

难怪，江南淫雨霏霏，

数月不开。

呃！水稻拔节的季节，

茁壮的杂交水稻，愁眉不开，

在低温阴雨中不肯生长——

它们想用停止生长来让

时间停下来！停下来……

它们满身泪水，泪光中，

看到长沙街头，突然挤满

水稻般的人山人海，呼号，

哭声，随一辆披挂黄花的车

江水般奔涌。同一时刻，

江水在入海口处，

呜咽——一日间，大地上的

两位父亲只留下了背影！共和国的

脊椎，劳损两节！天空终于没能忍住，

电闪雷鸣，恸哭起来……

江南的水稻，东南亚的水稻，

全世界的水稻，一齐鞠躬伏地——

它们在风雨中获得力量，

将一个梦，旭日般托往头顶！

祭袁隆平

您逝世的时刻，

我正在吃午饭——

一碗珍珠玉质的杂交稻米饭，

吃得很香——原谅我，

不知您此时正往天堂。

吃晚饭时，我端起

一碗喷喷香的杂交稻米饭，

胃口全无。我不知道

是该更香香地吃完，

还是摆在桌上——

呜呼，尚飨！

李群芳，1976年生，湖南涟源市人，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已出版诗文集《爱的回音壁》、诗集《地大天大》《墙有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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