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茗茗丨华盛顿湖之夜(外九首)

胡茗茗     2020-04-23
摘要: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会员,曾获2010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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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湖之夜

 

时间,“再次挨紧吸引我的年代”

四个男孩儿和我,在西雅图的夜雨里

喝掉两瓶龙舌兰后,年轻的嘴巴

讲述镶黄旗、太姥爷、八大胡同的旧事

美国的小庭院里响起京剧与Rap的混搭

浣熊和麋鹿在车灯下呆立

我们,在一盘毛豆花生的底部,呆立

 

这是2018年的最后一口酒

这是我在岁尾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我们节节败退的抵抗是这个时代舞台上

最引人注目的一出戏剧”,鲍尔斯附耳上来

我忧心非洲瘟猪、贸易战和大师纷纷逝去

男孩儿说乱世正好可酿新酒

我拿起一本《瓦尔登湖》,我看到

梭罗的木桨在上帝的酒杯里划着对勾

 

不用抬头,落叶正经历下降之苦

苔藓里的精灵身披青铜铠甲

真好啊,甜菜根、牛油果、鹰嘴豆

真快啊,新年让男孩儿们的翅膀

生出雪亮的绒毛



一首写在海航酒水单上的诗

 

前天,我绕着房间转圈,这是要带走的

这是可留下的,顺便藏好有用之身

钟表在嘀嗒

 

昨天,我围着花园继续划分

会开花的都是假的

不开花的都是新欢,是他乡

钟表装进行李箱

 

此刻,我围着东西半球转,漆黑的机身下

是千岛海沟与底特律海山,前一秒吃下

一口布朗尼,后一秒在马里亚纳已是回忆

我从十八号飞向十八号

 

明天,我的行李箱就老了,只装得动

流云和乌鸦之声,至于秦时明月和故土

它们超重,且无人认领,被传送带

被吞,进去的时候是深深

吐出来,是孤零零



代替我

 

山坡下,新年的白雾在华盛顿湖聚集

水神的光环即将扩散,明早

会蔓延到窗外,淹没我,还有门上的风铃

 

我想在美国挂个自己的风铃

与另外一只更为孤独的乌鸦一起

代替我的欲言又止

 

代替我,在自己的屋檐下写长长的诗

它把我带到此地,不悲伤也绝不快乐

代替我,喝掉来自东方的曙光

 

哦,金酒、朗姆、白兰地

我爱你混合的洋气

泸州老窖、二锅头

我爱你的准确,直捣人心

爱你能抹去我身体里的过往——

山坡下,那曾令人想要亲吻的

狠狠的脚印



忽想起

 

盛夏被只行李一夜间带走,剩下它

缩在怀里酣睡,缩在

我的体味、腋毛与高等动物

分泌出的爱意里,顺着它的梦境——

没有雾霾、贸易战与紧日子

只有食色,有远去的宫殿和森林

 

再往前走,很古老的时候

世上没有天空,世上没有大地

只有星辰,星辰以外的星辰

并且,还没有你

来照顾历代的公主

她们的样子真是清凉

 

转回身,将手伸向它柔软腹部

它搂紧我,暖和我

忽想起,很久没被人吻过

也没好好爱过当下

——突然,哭了



在办公室

 

在办公室,午后

我伏在桌上

微醺、脸红、呼吸急促

我想念一个亲人,呼唤他小哥哥

可他那么遥远,且越来越远……

 

窗外有梧桐,上有野鸽子鸣叫

我多么羡慕它能大声吐露悲伤

不用像摊开的报纸

每日更新却没人翻动它一下



十点一刻的北京

 

这是房间内最后的火柴

如果火苗的颤抖,是因为我的手

拜托就让潦草的诊断将它吹走

 

举起空荡荡的双臂

正像十点一刻的北京

广厦万千,按部就班

目无表情的人群

有着毫无悬念的剧情

就连野鸽子也有剧终可憩

病理未明的城市

指望一场热泪的核磁共振

这是我留下的断发以及

用过的面纸巾,三分钟后

门锁一碰,荡然无迹

除非我流淌在右肩衬衣上

那一小点点,可耻的潮湿

正如白云之上,露水的马蹄



九年

 

我爱尽了天下锦绣

针的暴力,线的棉柔

这进进出出的重叠多么和谐

如果丝绸说不出口

那刺下去的疼,一定是女人的

 

多少浓云翻卷都放下了,而我

胸有化不开的墨团,只能

描摹山水,不会小娇娘

绣箍上尘土太深,九年前

绣上的一朵海棠,还张着小嘴

有着河北口音和体香

 

我被卡在其中,断成两截

爱过的身体何其辽阔

里面的部分,九年,

外面的部分,九年

又九年



一个人的祖国

 

明天,我会关好电源与煤气

最后一次给花浇水嘱咐它们保持貌美

最后一次给佛祖敬香拜托看护我的家,

让它葆有人间烟火的模样

 

送出去的金鱼,愿你吃得依旧肚圆

送出的猫咪,忘记你曾叫我妈妈

我在家里安顿下我一个人的祖国

我把女儿放进了行囊

 

从白天飞到白天,反复计算时间

在西雅图我翻看着北京的天气预报

在北京我数着西雅图的上课铃



永安街

 

十二路车正在驶过
它溅起的泥浆打到拾荒者脸上
 
夹尾巴的狗执意要到路对面
它在车轮里左奔右突命悬一线
 
苍蝇正在张寡妇的眼睛里产卵
她幽居数年至死喊着提灯人的名字
 
提灯人在杨柳岸试图拖住落日
他在暗处大声歌唱美好的虚无
 
园有菊,有杏梅数枝
有清平乐对阵后庭花
 
前朝的李师师把金钗插进青砖
后来的白衣少年

在“拆”字面前拾起一块铁并泪流满面
 
后来,他内心里响起推土机的巨大的轰隆声
后来,山一样的推土机
欢呼着,宣判着
黑压压地,来了…



在南昌半夜醒来

 

在南昌半夜醒来惊见对面

走廊里有黑影在吸烟

我腾身坐起,洗漱,收拾行李

然后,也在暗处点起一支烟

或许,对面的黑影需要陪伴

或许,我们这样对峙着共同迎来第一声鸟鸣

是一件大事儿

 

这事儿的确挺大。我们随时

可以中断这场彼此的帮助与恐吓

比如我拉上窗帘,比如他掐灭不肯间断的鬼火

可人生真是乏味啊,我错过的回忆已经太多

“没有回忆怎么祭奠呢?”

 

此时天光大亮,我分泌了足够的多巴胺

我已经看不到对面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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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茗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编剧,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获2010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台湾第四届“叶红诗歌”奖首奖、《诗选刊》年度“杰出诗人”奖等。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等刊物及各种诗歌选本。出版诗集《诗瑜迦》《诗地道》《爆破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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