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琢鸟羽的人
在鸟羽上雕琢梦境的人开始老了
他斜睨双眼 看旧山墙外四伏的山色
祖先在山石间活着 那是灰兔般腾跃的祖先
或者布谷之语：那些年听惯的冷暖仍悬于墙上
火焰翻转身来 它把发霉的稻穗
抟成 大片卷曲的酒意
那人从田垄中闪出 晃着虹突的左肩
右肩上 火铳斑驳 喊着野俗的号子
他有一个骑羊赶集的儿子
有一块方形的荆棘之魂
而儿子衰老得更快——这聋哑之子
从未喊出过半亩暗青的年月
但儿子高举着落日 他奔忙着
胯下的公羊 阴囊闪烁
像一枚起皱的铜币
鸟羽是黄昏丢失的 他只能反复雕琢
为公羊雕一片新的身影
为儿子 刻一块旧的骨骼
山势在魂灵左侧苍鹰般不断起伏……
掘墓人
掘墓者从黄土深处翻挖出一块嗥叫的白骨——
他喘一口气 细心地嚼一口黄土
他尝出了酸辛的某种滋味——“它为什么嗥叫？
狼养的白骨！你嗥叫什么？”
他必须再次举起锄头 他必须挖掘
新亡故的人需要迅速埋葬 但白骨仍在嗥叫
那些彤红的声音 旋转 像大把倾斜的星空
“你为什么嗥叫？”黄土一层层摞着
姓氏上堆满姓氏 死亡覆盖死亡
而枯萎的花香中正不断跃起新颖的花影
哦 死亡抬高了生存——“它嗥叫什么？”
但黄土的滋味有些锐利 它割痛了谁的麻木？
掘墓者眼中涌出泪水 白骨倏忽无声
躺在黄土中的白骨 孤单 坚硬
它 似乎丧失了嗥叫的勇气
又一层黄土被铁锄掀开
——我是被落日隔开的歌者 我凝望什么？
掘墓者将白骨揣在怀中 静静睡去
吹唢呐的人
铜锈有一丝蜜状的腥味 再咂一次
山野阔大 嘶哑的诉说正穿越梦境与记忆
吹奏唢呐的人站在暮色深处
他吸一口气 把五种星光吹上苍空
然后 用五十年前的苦乐谱制蓝云之翼
他让远逝者回归到苦痛之前
山石上的名字 重新发出回音
他看见山魈挂满藤蔓
在某座用荆棘堆砌的神祗上 大风弯曲
雨意 再度淋漓
丰稔与冀望。旧镰上的晨昏。歌哭
长调凸露山脊黛青的轮廓
他试出了黄铜深藏已久的哀惋
疼痛的依旧疼痛着——他试图幸福
用粗粝的手 扶住 肩外微斜的天色
而我想数出那旷野中伫立的倾听者是谁
第一位是鹰 第二位是蛤蟆与它半跛的腿
然后是黑兔 打点行装的燕 侧目的狐狸
然后是即将倾圮的残碑 蛇蜕及花影
然后 是我酸软的肋骨 遗忘
蒙尘之魂 或者 所有无辜的寄寓
打铁的人
提着废铁前来的女人提着一弯弦月离去。
只需要一炉赤红的吆喝 你就逼近了尖锐
但请你记住我古铜的汗水 记住
叮当作响的手势 请记住我身影上
纷纷坠落的金色尘屑
记住 耻骨以及最远的风俗
我锻造过怎样弯曲的晨昏与追缅？炉火明灭
我把鸦啼打制成一枚黄菊状的灯盏
我将它悬在胸前 然后
我打制山岚不懈卷动的辽阔
打制水势将至时呼啸不息的那次追忆
歧路可以淬上最好的钢火 让它接近诺言
接近卡在骨缝中的痛与事实
而更多的苦乐在铁砧上翻转
我打制谎言可能拥有的第一千种形状
打制沉默的暗影 打制总也无法出现的唯一惊喜
我打制过太多的欲念——
诱惑与警示常常具有相同的陡峭与硬度
我打制坚硬的软弱 打制淬毒的善意
提着弦月前来的女人提着一块黑铁独自远去。
失踪者及其他
骨殖上飘落的火焰失去了蔚蓝的全部记忆
风卷过晨昏 有人在叶脉上辨认失传的天色
一只鸟自墓穴中闪出 羽翅带着露水
一只鸟选择的道路 只能隐藏在露滴深处
泥墙由花叶筑成——骨肉之墙——谁
捧着祖先的夙愿？谁将不断忍受种种牵魂的歌哭
我还记得那位遥远的失踪者 他随星光起伏
他的肩胛 挂满黝黑的弦月——
他说出最初的隐语 在稻禾上刻镂遗忘
他 接近了自己艰难的目的
——虎的巨影翻卷
一抔黄土 浮现 火势与叮嘱
一百种空旷嵌入追缅 我是反复失败的歌者
在旷野上 我守候的风声 不断延续
烧陶者说
黑泥适合烧制黎明撕响的第一种虹霓
在孩童的瞩望中 黑泥蜷曲的毛羽有些凌乱
它还适合烧制炊烟 烧制梦想理当抵达的千种遥远
如果和上一些血肉 黑泥还可以烧制流星之光
——划过族谱的伤痕不断蔓延至今
如果你喊出流星的乳名 它将再次归来
用一束带状火焰 验证沉默可能存留的璀璨
黄泥则适合烧制各种简易的苦乐
请给它季候与星盏的形状 给它既定的所有熬煎
善于遗忘的人拥有种种意料之外的骄傲
——黄泥与灵魂相似 它适合烧制呓语
或者幸福之后 霞光四溢的厌倦——
但我会留一些白泥在神龛之外
它有沧桑的痛 以及辛辣的祈愿
现在 我只是个坚韧的紫泥烧制者
火势逼近春色 我攥着半把弯曲的企盼
我浑身颤栗 像一只无辜的鸟
而紫泥翔舞 谁
已退回了整座高原空旷的眷念？
————————姚辉，男，1965年1月生于贵州省仁怀市，出版诗集《苍茫的诺言》（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1年）、《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中英对照，环球文化出版社 2010年）、《在春天之前》（宁夏人民出版社 2012年）、《另外的人》（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6年）、《经过我们脸色的那些时光》（沈阳出版社 2018年），散文诗集《在高原上》（河南人民出版社 2017年），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2年）等10余种。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希腊、罗马尼亚等多国文字。曾获“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九届“中国•散文诗大奖”、首届贵州尹珍诗歌奖、第四节乌江文学奖、第38届世界诗人大会诗歌创作奖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