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丨在美国再忆钟品(八首)

伊沙     2020-05-05
摘要: 作者现于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任教。出版著、译、编90余部作品。获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中文诗歌奖金、韩国“亚洲诗人奖”以及中国国内数十项诗歌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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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再忆钟品

 

在佛蒙特创作中心

马夫瑞克工作楼前

一只小松鼠

窜上了高大的枫树

我想起了你

我想向世界

提供一个证明

即使在这个时代

也还是有人

在为没有做成诗人

而不安宁

而不快乐

那便是你

这听起来

仿佛冬天的童话

但此人间

哪有童话

事实是你在

二十五年前

就曾对我说过:

“我是享乐主义者

不会满足于做个

穷诗人……”

所以说起来

你是什么都想要啊

从凡夫俗子

从芸芸众生

我也就释怀了

一只小松鼠

从高大的枫树上

一跃而下

与我对望

小眼睛里

只有欣喜

没有恐惧

是你升入天堂的

灵魂



车过黄河

 

列车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 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作眉檐
眺望 象个伟人
至少象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9.11心理报告

  

第1秒钟目瞪口呆

第2秒钟呆若木鸡

第3秒钟将信将疑

第4秒钟确信无疑

第5秒钟隔岸观火

第6秒钟幸灾乐祸

第7秒钟口称复仇

第8秒钟崇拜歹徒

第9秒钟感叹信仰

第10秒钟猛然记起

我的胞妹

就住在纽约

急拨电话

要国际长途

未通

扑向电脑

上网

发伊妹儿

敲字

手指发抖

“妹子,妹子

你还活着吗?

老哥快要急死了!”

 



中国底层

 

辫子应约来到工棚
 他说:“小保你有烟抽了?”

那盒烟也是偷来的
 和棚顶上一把六四式手枪

小保在床上坐着
 他的腿在干这件活儿逃跑时摔断了

小保想卖了那枪
 然后去医院把自己的腿接上

辫子坚决不让
 “小保,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小保哭了
 越哭越凶:“看我可怜的!”

他说:“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你忍心让我腿一直断着?”

辫子也哭了
 他一抹眼泪:“看咱可怜的!”

辫子决定帮助小保卖枪
 经他介绍把枪卖给一个姓董的

以上所述的是震惊全国的
 西安12.1枪杀大案的开始

这样的夜晚别人都关心大案
 我只关心辫子和小保

这些来自中国底层无望的孩子
 让我这人民的诗人受不了

 


性爱教育

 

那是我们不多的

出门旅行中的一次

九年前 在青岛

那是属于爱情的夏天

海滩上的砂器和字迹

小饭店里的鲜贝

非常便宜 记得

我们住在一所

学校里 在夏季

它临时改成了旅店

那是我们共同的

爱看电影的夏天

一个晚上 我们

在录像厅里

坐到了天亮

一部介绍鱼类的片子

吸引了我们

使我们感到

震惊无比

那种鱼叫三文鱼

一种以一次

酣畅淋漓的交媾

为生命终结的

美艳之鱼

九年了

我们没有记住

它的美丽

只是难以忘记

这种残酷的结局




在美国使馆遭拒签

 

整个上午

一百个人挤在一个不大的厅里

像挤在一条偷渡船的仓底

在等待签证的百无聊赖中

一个学芭蕾的美少女

成为全场的最大姣点

 

在与签证官见面之前

我已经有点底虚了

我怎么瞧着被签的人中

几乎没有青壮年的男人

有那么两个

一个是带着老伴的老头

一个是个头够不到窗口的侏儒

美国怕了

真的怕了

他们现在怕男人

哇靠!大胡子的签证官

其实比我长得

更接近于穆斯林

也更像个恐怖分子

他未加丝毫考虑

坚定不移地拒签我

难道是猩猩惜猩猩

他一眼便瞧出了我眼中

深藏不露的杀气

移民之嫌

有此迹象乎

大唐李白想要移民波斯

你他妈甭跟老子开国际玩笑了

 

在我扬长而去之时

那个学芭蕾的美少女

也被另一窗口的黑女人拒签

她真是快乐得像只欲飞的小鸭子

欢叫着离开此地

“一准儿是她父母逼着她去美国……”

队伍里有人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二泉映月
 
三年前的夏天
我和儿子
常在小区的空地上
踢球
一个十岁左右的
小男孩
老是跑来参与
他是小区看车库的
老师傅的孙子
说话有点大舌头
那个火热的
属于世界杯的夏天
我们疯狂踢球的行径
被人一连投诉了两次
也就不再踢了
 
三年后的夏天
我总是独自一人
头顶烈日
在小区的小径上
绕圈暴走
“你你你
怎怎么不踢球了?”
有人大着舌头问我
我才认出是那孩子
他长大了三岁
我才看出是个傻孩子
“你在哪儿上学?”
“我我我……不上学”
 
到了晚上
小区闷热的夜空中
响起了生涩的二胡声
依稀能够听出
是瞎子阿炳的
《二泉映月》
除了我
大概无人知晓
是这傻孩子拉的
他在地下车库顶上
跟随爷爷学艺

 

 

进入美国

 

我从北京飞到底特律

并在此入境

一前一后

面对两位边检官

一个查人

一个查行李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

老子只有一个杀手锏

“我是诗人”

(那是从使馆签证官

那里得来的成功经验)

他俩一老一少

但脸上那种

又惊又喜又敬的表情

是一样的

钢印便重重地砸在

我的护照上

其实我似乎早有经验

又不是头一回出国

除了在自己祖国气不敢出

我他妈到哪儿都敢拍胸脯:

“我是诗人”

 

嘘!别让恐怖分子听了去

上帝保佑美利坚

还会继续保佑下去

 

 

隔壁的歌声


我工作室隔壁
是一位印籍藏裔诗人
在他十岁那年
随爹妈逃到印度
用藏、英双语写作
不通汉语
他每天怀抱一把
六弦琴来到工作室
兴之所至
便弹唱起来
歌声穿墙而过
我不觉得
打扰了我
常常侧耳谛听
哦,此时此刻
他又唱起来了
听得我差点泪奔
他唱的是藏文版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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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沙,男,原名吴文健。诗人、作家、批评家、翻译家、编选家。 1966年生于四川成都。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于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任教。出版著、译、编90余部作品。获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中文诗歌奖金、韩国“亚洲诗人奖”以及中国国内数十项诗歌奖项。应邀出席瑞典第16届奈舍国际诗歌节、荷兰第38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英国第20届奥尔德堡国际诗歌节、马其顿第50届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中国第二、三、四、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第二届澳门文学节、美国佛蒙特创作中心驻站作家、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为其举办的朗诵会、奥地利两校一刊为其举办的朗诵会与研讨会等国际交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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