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丨抒怀(二十首)

李少君     2020-05-05
摘要: 现为《诗刊》主编。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蓝吧》等,被誉为“自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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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怀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傍晚

 

傍晚,吃饭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

 

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我喊父亲的声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响

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碧玉

 

国家一大,就有回旋的余地

你一小,就可以握在手中慢慢地玩味

什么是温软如玉啊

他在国家和你之间游刃有余

 

一会儿是家国事大

一会儿是儿女情长

焦头烂额时,你是一帖他贴在胸口的清凉剂

安宁无事时,你是他缠绵心头的一段柔肠



寂静

 

这小地方的寂静是骨子里的 

河中流淌的春水,巷子里的青石板 

篱笆间的藤与草,墙头的一只小鸟 

一切,都深深地隐含着寂静 

 

寂静的 

还有那个空空的青花瓷瓶 

等待着一枝梅或者一朵桃花的插入 

 

寂静的,还有孩子们敲打门窗的声音 

——寂静,是敲打出来的



致-----

 

世事如有意

江山如有情

谁也不如我这样一往情深

 

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

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

仍在不停地挥动……



神降临的小站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荒漠上的奇迹

 

对于荒漠来说

草是奇迹,雨也是奇迹

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显灵

 

荒漠上的奇迹总是比别处多

比如鸣沙山下永不干凅的月牙泉

比如三危山上无水也摇曳生姿的变色花

 

荒漠上还有一些别的奇迹

比如葡萄特别甜,西瓜格外大

牛羊总是肥壮,歌声永远悠扬

 

荒漠上还有一些奇迹

是你,一个偶尔路过的人创造的……



春天里的闲意思

 

云给山顶戴了一顶白帽子

小径与藤蔓相互缠绕,牵挂些花花草草

溪水自山崖溅落,又急吼吼地奔淌入海

春风啊,尽做一些无赖的事情

吹得野花香四处飘溢,又让牛羊

和自驾的男男女女们在山间迷失……

  

这都只是一些闲意思

青山兀自不动,只管打坐入定



疏离感

 

春天来了

飞絮吹得每一个人心里慌乱

 

雨中,细小的草在呐喊

台阶上溅起水花

随后散成泡沫

 

细雨中仍穿戴整齐彬彬有礼的他

显现出与这个时代的一种礼貌的疏离感

 


酷暑  

 

堆积着的枯叶散发烧焦的气息
日复一日地聚拢、压缩、积蓄
最终成为一点即燃的巨大火药桶
轰然一响,碎片四散,烟尘滚滚

所谓的怒火也是这样炼成的
一件一件的小事触发,仿佛引线
怨恨的毒素,剂量逐渐加大,日趋浓烈
猛然间火焰一样爆发出来,向外喷射

酷暑中万物窒息,闷热压抑的大地
需要一场狂风暴雨来冲刷和宣泄
上天回应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脑的冰雹
这从天而降的石头一样的外物之物啊


谁也无处躲避,谁也无法幸免于难
一只蚂蚁刚出生就被砸破小脑袋



在坪山郊外遇萤火虫

 

萤火虫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
飘浮在虚无的夜空下
游荡于无边的黑暗的野外

那些飞行着的一点点微茫的火
似乎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是夜晚草丛里最令人心悸的一景

你对我说:那些一闪一灭的萤火虫
就是灵魂在黑夜出游时
提着的一只小小的灯笼



仲夏

 

仲夏,平静的林子里暗藏着不平静

 树下呈现了一幕蜘蛛的日常生活情节
   
先是一长串蛛丝从树上自然垂落
悬挂在绿叶和青草丛中

 蜘蛛吊在上面,享受着这在风中悠闲摇晃的自在
聆听从左边跳到右边的鸟啼

 

临近正午,蜘蛛可能饿了,开始结网
很快地,一张蛛网织在了树枝之间
蜘蛛趴伏一角,静候猎物出现
惊心动魄的捕杀往往在瞬间完成
漫不经心误撞入网的小飞虫

 一秒钟前还是自由潇洒的飞行员呢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蜘蛛的美味午餐

 

 前者不费心机
 后者费尽心机
 但皆成自然


 

秋夜

 

柏森祠堂深藏的鹧鸪呼唤出暮晚

金水溪桥边,星星们和三两闲人现身草地

桂花香浮现出散逸的清氛气质

映衬着城中万家灯火世俗气息

 

锦里方向,华灯闪耀,夜生活一派繁忙

人们在炒菜、吃饭、闲聊和打扫

一家人围坐沙发看电视,一个人站立阳台发微信

每一间窗户里都显出人影憧憧的充实

 

我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看着他们

又仿佛自己正寂寥地置身其中

我和他们平分着夜色和孤独感

我和他们共享着月光与安谧



中秋

 

梦中,从故乡大宅深处传来的一声呼唤

惊醒了远在异乡小旅馆里的我

哦,又是中秋了,天气已凉

秋风迢递,沿着故乡大宅前的那条青石板路

走了很远,很久,才走到小旅馆的窗前

蛰伏心间的陈年往事一一苏醒:

明月、流水、树影、花魂,还有风中站立的

穿蓝花布衫、垂小辫的邻家小妹……

 

——桂花冰糖莲蓉的月饼

是我的最爱



凉州月 


一轮古老的月亮
放射着今天的光芒


西域的风
一直吹到了二十一世纪


今夜,站在城墙上看月的那个人
不是王维,不是岑参
也不是高适
——是我 



敬亭山记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阵春风,它催发花香,

催促鸟啼,它使万物开怀,

让爱情发光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只飞鸟,晴空一飞冲天,

黄昏必返树巢

我们这些回不去的

浪子,魂归何处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敬亭山上的一个亭子

它是中心,万千风景汇聚到一点,

人们云一样从四面八方

赶来朝拜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李白斗酒写下的诗篇

它使我们在此相聚畅饮长啸

忘却了古今之异

消泯于山水之间



并不是所有的海... ...

 

并不是所有的海

都像想象的那么美丽

我见过的大部分的海

都只有浑浊的海水、污秽的烂泥

一两艘破旧的小船、废弃的渔网

垃圾、避孕套、黑塑料袋遍地皆是

和我们司空见惯的尘世毫无区别

和陆地上大部分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但这并不妨碍我

只要有可能,我仍然愿意坐在海滩边

凝思默想,固执守候

直到,夜色降临、凉意渐起

直到,人声渐稀、潮声渐小

直到,一轮明月像平时一样升起

一样大,一样圆

一样光芒四射

照亮着这亘古如斯的安静的人间



海之传说

 

伊端坐于中央,星星垂于四野

草虾花蟹和鳗鲡献舞于宫殿

鲸鱼是先行小分队,海鸥踏浪而来

大幕拉开,满天都是星光璀璨

 

我正坐在海角的礁石上小憩

风帘荡漾,风铃碰响

月光下的海面如琉璃般光滑

我内心的波浪还没有涌动……

 

然后,她浪花一样粲然而笑

海浪哗然,争相传递

抵达我耳边时已只有一小声呢喃

 

但就那么一小声,让我从此失魂落魄

成了海天之间的那个为情而流浪者



可能性


在香榭里大街的长椅上我曾经想过
我一直等下去
会不会等来我的爱人

 

如今,在故乡的一棵树下我还在想
也许在树下等来爱人的
可能性要大一些



虚无时代

 

虚无党在全球暴动,手势所指

从伦敦到纽约,从欧洲到美洲

新的布拉格之春在资本主义的中心发起

演变为手机短信、推特和微博的起义

没有口号,没有目标也没有组织

闪族重演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行动

只有汽油瓶、蒙面和肉体之躯

暴走族世家在全城的所有街道奔突

一场无所事事的青春的本能的力比多革命

潜伏着被剥夺的愤怒和造反的冲动

 

我,一个遥远的海岛上的东方人

因对世事的绝望和争斗的厌倦

转向山水、月亮和故乡的怀抱

但我也有隐隐的担心,在新的大跃进中

青山会不会被搬迁,月宫是否终有一日拆除

而每一个人的故乡,似乎都正在改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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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君, 湖南湘乡人, 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 曾任《天涯》杂志主编, 现为《诗刊》主编, 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蓝吧》等, 被誉为“自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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